隔着烟尘,完颜陈和尚隐约能看到,完颜从坦的将旗后头,正有数以千计的金军将士正不顾一切地往开封方向狂奔。
或许他们以为,开封城里会安全些?又或者,赶在宋军抵达之前进城,朝廷会有赏赐的吗?
这种想法当然是发昏,完颜陈和尚知道,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就会这样;那些将士们坚持不下去了,所以下意识地往带来安全感的地方奔走罢了。
对他们的表现,完颜陈和尚并不愤怒。
大金国沦落到这程度,不是这些将士们的错,他们都是此前南下与宋国作战的精锐,已经尽力厮杀过了,这会儿还要他们怎样?
现在定海军再度使用砲车轰击,进一步加速了本方的士气崩溃,逃跑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但完颜从坦所在的本阵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在响,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歇。
完颜陈和尚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让所有人在这里拼死,就是完颜从坦的目的,也是开封城里某些人的意思。
此时此刻,战争的关键已经不在临蔡关,而在开封。
宋军一动,开封城必有呼应,而开封一旦呼应,城北定海军李霆所部也迟早会跟进。围绕着开封城和这两支军队之间,一定会发生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完颜陈和尚和他所有的同伴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持续地黏住定海军的主力,等待某件事情发生。
那会是什么事?
换做在中都的时候,完颜陈和尚多半会怀疑,那些高官贵胃们打算逼着将士们送死,然后自家好安然投降。但他深知,开封朝廷里,是真有一批能臣的,他们也真是在竭尽所能地维持大金国的存续。
在完颜陈和尚有所猜测的同时,田琢和侯挚两人身在高大的宝镇阁里,看到了开封城南不断接近的宋军上万人,也看到了从城北疾驰而来的定海军李霆所部。李霆所部的数量比宋军少些,但粗略估计,怎也有七八千,其中步骑各半,几乎全都着甲。
“可惜了!”
侯挚一巴掌拍在城砖上,细小的砖块飞溅,他的手掌被划破许多处,鲜血直流,犹自不觉,脸色黑得如锅底一般。
田琢则神色凛然,叹了口气。
“终究算不了那么准。”他说:“谁能想到,完颜从坦等人鼓勇死拼,竟然真的缠住了定海军的主力,以至于郭宁自家顾不上开封了?”
“未必是完颜从坦的功劳!也未必说郭宁就抽调不出本部兵力!”
侯挚咬牙道:“这会儿来的李霆,是出名的嗜杀!郭宁让他来,其意恶毒之至!多半是早有授意,要他入城之后,在开封大肆屠杀呢!”
“这么说来……结果也不错!此番贼军兵分两路来袭,郭宁一路在东,李霆一路在北,足见他的地位,他还是杀死了完颜合达元帅之人,这会儿带了七八千人到此……值了!”
田琢喃喃地说了一通,迈步就要下楼。
侯挚抢上前几步,将他拦住:“还是我去吧。这一场,全都是我安排下的,你莫要争抢。”
田琢勐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他抬头瞪着侯挚,眼里有些恼怒,又有些惭愧。
侯挚反倒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田琢的肩膀,挽着袍袖,噔噔地往楼梯下方去了。
宝镇阁在开封城行宫的东南角,距离隆德殿东面的鼓楼不远。
侯挚下了阁楼,直接穿过大庆殿东庑的嘉福楼,出左升平门、承天门、丹凤门。在这里遇见了策马等候的仆役们,上马再往南,穿过丰宜门,往南薰门去。
此前数月,他一直负责修建开封新城。丰宜门便是他新展筑的里城墙南门,而南薰门则是外城墙的南门,两座城门之间隔着三里地。
大金国治下的开封城,虽说户口也号称百余万,但和当年大宋极盛时的国都汴梁不能相比,所以外城的空地非常多,人烟颇显凋残。
过去一年里,大批女真人南下聚集到开封,老实不客气地占用许多宫观寺宇,当作自家的临时居处。结果侯挚兴修城墙的时候,又把这些宫观寺宇都拆了,打算拿这些建筑材料修建外城墙上的楼橹。
因为定海军骤然打了过来,这巨大工程没有继续下去,无数木料、竹料、苇席、绳索、漆料等物资,此刻直接堆在道路两旁,就如一片片乱七八糟的丘墟彼此连绵到一处。
这情形很是难看,大金国的脸面简直荡然无存。一会儿宋人入来,必要嘲笑。
侯挚沿着这些物资走动,偶尔停步看一看,再继续向前。他身旁、身后,时不时有脸色肃穆的部属出现,与他耳语几句,又深深施礼,急步退开。
足足用了两刻多的时间,他站到了南薰门的内侧。
城门挺高大,但宋人遗留下来的城墙破旧异常。隔着城门,他能听到城外人喊马嘶,那是宋军依约来到,即将接管开封。
“开门吧。”
侯挚沉声吩咐,随即在道路中央端正跪倒。负责开门的官吏吱吱嘎嘎打开城门之后,也都奔了回来,在他身后跪下。
随着城门开启,宋军嘈杂的言语声轰然涌入。因为口音不同,侯挚听不太懂。他只依稀分辨出,好像有人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入城劫掠的事;也有军官呼喝,说务必要等赵爷爷发令;还有人呜呜地哭着,说洗血了国仇家恨云云。
再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响。
而侯挚并不探看来者,只俯身下去,运足了中气喊道:“下国尚书右丞,领三司事侯挚,恭迎上国天兵!”
当他大喊的时候,原本嘈杂的人声忽然静谧,他正前方的门洞里,许多人倒抽气息的声音,又满意地长叹,像是有风骤然刮过。
此时距离南薰门两里多的地方,李霆策马驱骑当先,身后数千人连成了长龙,绕城急行。
长龙中,每个人都在奔跑或者催马,他们一路赶来,烟尘滚滚。骑马的军官则沿着道路边缘往来呼喝,鼓舞士气,调整队列。
这支部队,便是李霆的本部。他们在击败了完颜合达之后继续南下,如洪流般摧破了开封朝廷在北面的多道防线,最终成功地渡河南下,扼住了开封朝廷的咽喉。
此时将士们都知道,自家节帅得了周国公的命令,要和宋人抢夺开封。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耀!将士们无不兴奋,只觉得长途行军征战的疲劳都一扫而空。
“闪开!闪开!别挡李爷爷的道!”
眼看前头南薰门大开,而许多宋兵正从南面的大路过来,将要挤挤挨挨地堵住城门,李霆挥鞭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抽。
战马吃痛,咴咴叫了几声后,奋蹄加速。
跟在李霆后头的骑兵也纷纷催马,还有人抽刀在手,举在空中挥舞威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