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相看泪眼,向雄无语凝噎。
司马昭百感交集,回首往事,唏嘘不已,返座怔望檐外。苍之梢,云霾隐若黑龙舞。
“洮西之战,”白发苍颜的老太傅司马孚在庭前兴嗟,“又称故关之战。幸有王经和陈泰挡住姜维,当时真是多事之秋……”
所谓多事之秋,概指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杀曹爽夺权后,长子司马师又废魏帝曹芳。东吴太傅诸葛恪征发二十万人伐魏之际,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等忠心曹魏的将领纷即起兵勤王于寿春,此后魏国司空诸葛诞继而举兵反抗司马家族,淮南一叛再叛。扬州军少帅文鸯带兵袭营时,司马师惊吓过度,再加上本来眼睛就有瘤疾,经常流脓,致使眼珠震出眶外,痛死军中。蜀将姜维趁魏大将军司马师新亡、其弟司马昭控制魏国朝政,根基未稳之际,再次伐魏。此趟入侵的规模是姜维历次北伐中最大的一役,进攻兵力多达数万精锐,由夏侯霸、张翼等统领。
当时,河内太守王经新任雍州刺史,兵力不弱。两军在洮河西岸交锋,魏军因轻敌遭惨败。仅逃跑时淹死在洮河里的士兵就有万余人,王经所率主力大部不知所踪,死者数万。王经出战姜维的消息被陈泰得知,征西将军陈泰立即准确预见魏军将战败,命骑兵驰援,亲率步兵随后。同时告急于魏廷,请求增援。王经兵败被围的讯息传到魏都洛阳,朝廷担忧陈泰不能单独挽救态势。新到洛阳的长水校尉邓艾临危受命,代为安西将军,被派去帮助陈泰。邓艾刚离开洛阳,司马昭就派叔父太尉司马孚去镇守关中要隘,统领诸军为后援。随即,邓艾、胡奋等率领的援军也赶到了陇西,姜维败退。凉州的魏军亦在紧迫关头从金城关赶到沃干阪,陈泰和王经密约一同夹击姜维兵马返回的通道。姜维等人听说这个消息,慌忙逃窜,久遭围困在狄道城中的雍州军将士终于被解救出来。王经慨叹道:“粮食供应不足十天,出击方向不合时机,险些全城覆灭呀!”
姜维撤退后,司马孚回到京师,转任太傅。回顾往昔陇西之战,白发苍皓的司马孚喟然道:“没有人责怪王经,因为时局艰难,而他的对手是姜维、夏侯霸。”
向雄转身,跪伏而泣。司马孚轻抚其背梁,感慨万千。
司马昭坐望两人在庭前相对垂泪之影,叹道:“王经正直,不忠于我,故诛之。”
这句话是他留在历史上给王经的评语。甘露五年,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昭专权,率宫人讨伐司马昭,于宫门处被杀。百官不敢奔赴,司马孚不顾年迈,跌跌撞撞前往,将曹髦的头部枕于自己大腿上,失声痛哭说:“让陛下被杀是为臣的罪过。”上奏请求捉拿主谋者,司马昭虚与委蛇,却杀害了忠于曹髦的王经母子。
向雄起初在郡中担任主簿,给河内太守王经做事,王经升为司隶校尉,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王经死后,向雄哭得很伤心,市人为之悲痛。继任河内太守刘毅曾经无故鞭笞向雄,吴奋代替刘毅担任河内太守,又因小小的谴责把他关进监狱。继掌司隶的钟会把向雄从监狱里征召出来当都官从事,又给他出路。后来钟会去世无人收殓下葬,向雄迎丧并安葬了他。
司马昭责备向雄:“昔时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在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
向雄大哭:“从前先王掩埋刑人的骨骼尸体,仁德润泽朽骨,当时难道先占卜功过然后才安葬吗?我为道义所感化而收葬他,道义教化也没有过错。法令在上面制定,教化在下面发扬,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立身于违背生死常理的时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弃在荒野,作为将来的仁人贤士的口实,不也太可惜了吗?”
司马昭感从中来:“钟家与我是世交,同为名门公子,钟会与我们两兄弟在年少时就有所交往。他很早就受到家兄赏识,不只是我们家族的重要幕僚,其实算多年的朋友。几乎每个深秋,我们都相约上山放过鹤,齐唱归去来兮!然而一起放鹤的故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我一个,孑然独对鹤池。我那已故的兄长称其果真有王佐之材,不知何以竟会走到这一步?”
白发皓首的叔父司马孚轻抚向雄肩背,在旁皱眉不言。
司马孚性格十分谨慎,其兄司马懿执权之际,他就有意避免过多地参预。而后司马氏废立皇帝,他也未直接参与其中的谋划。司马师、司马昭因司马孚是长辈,也不敢逼迫他,后来进封他为长乐公。
最后一个举起曹魏旗帜反抗司马氏之人已亡,钟会死后不过一年,司马家族建立西晋,取代魏国。魏帝曹奂被贬为陈留王,迁往金墉城。白发苍苍的司马孚前往拜辞,握着曹奂的手,泪流满面,不能自抑,跪泣着说:“臣到死的那天,也是纯粹的大魏之臣。”
司马孚哭拜于废帝曹奂辇前,哽言“身为魏臣,终不背魏”,虽被晋帝司马炎封为安平王,不受而退。留下终身魏臣的佳话之后,司马孚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写有遗令悬于太极殿:“有魏贞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当以素棺单椁,敛以时服。”
司马家族篡魏时,司马懿亲弟痛哭流涕:我死都是魏国大臣。司马懿这位三弟,为曹髦痛哭,为曹芳、曹奂送行,是不是演戏?舍命举兵反抗司马家族的毌丘俭早就指出其为人:“性甚仁孝。”或许凡事皆有例外,历史上真实的司马孚,曾侍奉曹家四代六帝,至死都自称魏朝忠臣。
后世名臣房玄龄给他盖棺论定:“风度宏邈,器宇高雅,内弘道义,外阐忠贞。”一千多年后,明朝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李贽再次感言:“如向雄、司马孚者,皆松柏也。可敬,可敬。”
“好和坏,真的很难分辨吗?”面对此二人,司马昭心里显然明镜也似,宴请向雄之时,还再拉上一人,指着身后侍立的白衣小孩儿,满怀慈爱的说道,“其实不难。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腿足痛风,想去放鹤却爬不了山。前两年还有阮嗣宗陪我上山缅怀一番往事,后来他也没了,我还能拉谁去?桃符儿说要去道观看那些山人放鹤,回头让向雄陪他去罢。顺便替我给嗣宗上一柱香也好。告诉嗣宗,当年听信谮言杀他好友嵇康,我至今后悔不已!”
他心爱的次子桃符儿,亦即司马攸年幼时就十分聪明,尤其性格温和,亲近贤才亦乐于施予他人;而且爱读经籍,能写文章,尤其擅长书信,因而成了当时的模范,才能和威望都超越哥哥司马炎,祖父司马懿很器重他。因伯父司马师无子,司马攸就过继给司马师入嗣承祚。
司马攸自幼以礼拘束自己,因此很少有过错。向人借书看,一定要亲自校刊其中错漏,然后再还回去。再加上性情淳厚过人,有触犯到他的,也只不过流泪哭泣而罢。即使是晋武帝司马炎也对他感到敬畏,每次与其同处一室,必定要先想好然后再说话。
除了师随山涛,年少的司马攸更崇敬“竹林七贤”另一人,前期的出仕皆追循阮籍宦途的轨迹。司马攸亦步亦趋,效仿阮籍历任散骑常侍、步兵校尉,十八岁就以治军有威严与恩惠著称。司马炎建立西晋,司马攸受封为齐王。他宠信嵇康的哥哥嵇喜,重用向雄等人辅佐,《晋书》称司马攸“总统军事”,抚宁内外,深得人心。
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后,同为“竹林七贤”的向秀曾经西行经过他们旧日的居所,在日暮时分听到邻人嘹亮悲摧的笛声,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份,怀念嵇康、吕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写下了千古名篇《思旧赋》。此后,向秀迫于强权的压力,被本郡推送到洛阳,受司马昭接见。向秀淡于仕途,有隐居之志。嵇康被司马昭杀害后,向秀终为避祸计,不得已顺应朝廷威逼拉拢而出仕,先后充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但他“在朝任职,容迹而已”,选择了只做官不做事,消极无为地混日子,唯潜心于学问,注释老庄学说,整理好友嵇康遗作,使之不亡于俗世。
司马昭认为山涛是乡闾中素有德望的人,于是命长子司马炎常去拜见他。司马昭将儿子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平日又看重司马攸,曾经在亡兄司马师绘像前踟躇良久,向裴秀问道:“大将军开国建业,未成而亡,我只是继承他的事业,所以想要立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如何?”裴秀认为不可。司马昭又以此事问山涛,含泪探询:“我常想念兄长功业未竞,司马攸既已过继给他,立他为嗣是不是两全其美?”山涛回答说:“废长子立少子,违背礼制,是不祥的。国家的安危将由此事决定。”于是才定下以司马炎为世子,让司马攸掌军权加以辅佐。司马炎为此亲自拜谢山涛。
“后来我常常想嵇康这句话,”山涛牵着一个小孩儿之手,扶杖拄在竹荫下临坡远眺,仰天憬然。“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
山下悠扬一曲,在松涛中飘萦不散。王戎静聆说,袁孝尼弹奏的似是嵇康遗作《风入松》。
“相传《孤馆遇神》亦为嵇康所作。”宗麟迳自出神,良久方道,“嵇康主张声音的本质是‘和’,合于天地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其遗作还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作‘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隋炀帝曾将弹奏‘九弄’作为取仕条件,这就未免强人所难。毕竟世间多俗类,人们未必能有这般清峻旷远的心境。”
“据闻《广陵散》并非嵇康独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历尽风霜沧桑,刘伶依旧眉花眼笑,其神态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阮籍亦称见过自谓能纵横古今的异客,或许也和《孤馆遇神》的‘神’差不多,不属于这片浊尘俗世而已。阮籍写《大人先生传》,里面的主角‘阮先生’和‘先生’答问仙隐玄奥,有几人真能看明白?不少人都说自己见过超凡脱俗者,或许我也见过,一样不会有谁当真相信。”
“山涛牵手教诲的小孩儿,”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便是他和王戎视为己出的嵇绍,亦算曹操的一脉。嵇康年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长,早年也和阮籍一样贫寒。阮籍三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长大。父亲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学而成才,天赋秉异,七岁学剑技于东乡不望海亭,八岁就能写文章,终日弹琴长啸。嵇康亦是幼年聪颖,博览群书,学习各种技艺,喜读道家著作,他身材高大,容止出众,不注重打扮。迎娶了魏武帝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因而获拜中散大夫。嵇康与长乐亭公主育有一儿一女。其子即嵇绍。”
有乐从墙角伸头,摇扇问道:“完事了没?咱们赶快回去罢,信雄又没在这里,何必耽搁闲唠……”信孝他们一齐抖裤几下,擞身转返,留下一片随风飘荡的异味。园门那边人影奔突,纷声发喝:“哪来的尿臊?放鹤季节,大家都跟随司马相国一起追求清雅风气,含泪缅怀已故的贤人名士。谁跑到这里随地便溺,破坏了园中气氛……”
我们忙随有乐从墙后开溜,笃一声磕响,信孝捂额跌出茅厕之外。阮咸从盛满浊酒的大盆里抬脸懵望,只见我们从廊角络绎跑回堂内。向秀迎上前,惑瞅道:“这间厕所仅供单人使用,为什么刚才你们一古脑儿挤进去,随即突然倒撞而出……”
“大先生,”刘伶端着酒碗招呼道,“快过来这边坐。宫城那边不知道出什么急事,阮嗣宗被宿卫营拉去半天了,到这会儿还未回来。咱几人且先喝酒,边饮边等,顺便听大先生讲述古今纵横之事,尤其是先生在沙漠邂逅‘炼丹修法会’发生惊变,我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他们最后上天了没?”
长利憨问:“为什么宗麟大人到哪里都被称为‘大先生’呢?”
“叫我‘小先生’你就高兴?”宗麟冷哼道,“当初我要留在古埃及,趁乱干一番事业,说不定还能成为‘法老’最后被做成木乃伊呢。可惜让那虎头虎脑的小子破坏了好事,他偏要溜进那座半埋在沙丘底下的金字塔里瞎逛,还乱拿人东西,不知究竟触动了啥机关,给他挪走法器之后就出事了,里面发生神魔交战,跑出个挣脱锁链的异兽释放抓脸怪,大战那些会隐身术的铁甲奇兵,并且同归于尽,引起山崩地裂,左近连续有两个金字塔爆掉,好多人被炸上了天,其中包括‘炼丹修法会’所有辈份高的长老……”
“别听他扯,”有乐摇了摇破扇,转觑刘伶、阮咸、向秀他们,见皆听得满脸惊异之色,他不禁郁闷道,“我没心情在这儿跟你们干耗半天,先前不是说嵇康去找信雄了么,怎没给个回音?”
穿条纹衫的小子在外边叫嚷道:“我好像听到信雄那甜嫩娇嗲的话声了,从那辆牛车传过来……”信照他们忙奔出去,我也跟着有乐跑到门口张望,只见牛车从巷子交岔处挤过,随后现出信包头发凌乱的身影,叼着烟卷棒儿狼狈而至,一脸草莓印,急擦不掉。长利憨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信包窘然未答,只忙于揩拭脖颈的口水痕儿。恒兴按刀惕瞅其背后,未见那三髻小影追来此间,惊魂稍定,皱眉问道:“你怎么跑脱了?”信澄在巷口窥望,以巾掩面说道:“我看见邵悌一伙绊住他奶奶,在那边抱缠不放,让信包趁机跑脱至此。有些乌袍人想追来,却见牛车驶过,他们又急着追那辆牛车往小巷另一边去了……”
有乐摇扇问道:“为什么急着追牛车?”穿条纹衫的小子掏着鞭炮在路边指点道:“先前看见有个俊俏妇人下车匆匆搬开碍路的家什,推到路边,然后又跑回车上,急着赶车拐进去,避往小巷深处。你们有谁听见信雄好像在那辆车上说话,发出甜嫩娇嗲的声音……”有个没穿裤子的酒糟鼻小孩儿蹲在巷墙高处笑眯眯的说道:“我看见有个胖小孩儿在车上吃鸡腿,不过他妈妈搬开这些家具之后,害我下不去了。谁去帮我移回来垫脚?”长利搬家具到墙下,信孝踩上去探问:“你是不是阮遥集呀?让我再看看你的碧眼儿……噫,里面似乎有蓝瞳!”
长利亦凑眼来瞧,惑问于旁:“他是阮咸跟胡姬私生的吗?为什么会说本地话?”有乐掰着酒糟鼻小孩儿眼皮察看,啧然道:“他一生下来就在这里长大,当然会说这些。你妈妈去哪里了?她和著名音乐家阮咸在历史上留有脍炙人口的‘乘驴追婢’故事,阮咸说:‘人种不可失。’那个种就是你,日后成为晋朝大臣,官至吏部尚书,并且封侯。而那位已怀孕的婢女,史称其即遥集之母也。叫你妈妈出来给我看一下,她究竟是从哪里掳卖来给阮家姑母作为奴婢的胡人……”
信澄以巾掩面在旁,不安的张望道:“我想起来了,史载阮仲容宠幸姑家鲜卑婢,使之怀孕,生下晋代名臣阮孚,字遥集。起初这小子到皇帝身边当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遭所司弹劾,因为他爱酒,所以皇帝原谅他。转任太子扈卫首领,随即升为屯骑校尉。此后领军开疆拓土,征抚北粤、南粤及百越之蛮荒地域,建设越地以南的交趾即交州,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又以镇南将军身份,领平越中郎将,开发广州。史载华夏南方,都留下他的脚印,甚至山以孚名。留有‘阮孚戎旅’的典故,根据《晋书·阮孚传》载称‘阮孚戎旅’指委以军旅重任。除了‘金貂换酒’之类逸话,他还贡献了常用成语‘囊中羞涩’。由于阮孚喜欢木屐,以至经常擦洗涂蜡,流传有‘阮孚蜡屐’的轶事。鲜卑指的是古代住在东北、蒙古一带的民族,其中亦包括鞑靼、高车,甚至还有鲜皮白肤的碧眼游牧人,泛以‘鲜卑’称之,许多族人妇孺遭掳卖四处为奴,阮仲容早就宠爱着姑姑家那个鲜卑族的婢女。其在守孝期间,他姑姑要迁到远处,起初说要留下这个婢女,起程以后,终于把她带走了。仲容获知,忙借客人的驴,穿着孝服亲自去追她,两人一起骑着驴回来。仲容说:‘人种不能丢掉。’这个婢女就是阮遥集的母亲。你别逗她小孩了,赶快跑!巷里涌来一帮鲜卑人,打着阮家旗号,纷拿菜刀冲过来乱砍,看样子要急着赶人了……”
信孝闻茄转望道:“东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之子阮孚与他的父亲一样高傲洒脱,不与权贵同流合污。他整日衣冠不整,饮酒游玩,从不治家产,因此生活十分贫困,曾把金貂拿去换酒喝。他经常带的钱袋,穷极时口袋里只保留一枚小钱。究其原因,是主人怕囊中无钱恐囊羞涩,实乃一种做人的善!当初阮孚持一皂囊,出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孚曰:‘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因此留下著名成语‘囊中羞涩’的典故,他们这一系向来贫穷,阮仲容与步兵校尉阮籍住在道南,其他阮姓住在道北;道北阮家都很富有,道南阮家比较贫穷。你看阮咸时下还未出任太守,家徒四壁,孩子连件像样的裤儿都没有穿。即使日后阮咸当了太守,也是这样过日子。而且他得罪过钟会的外甥荀勖,官做不大。其与胡婢私生之子阮孚虽然做了大官,还获封为侯,却也一样过穷日子。跟其父同样不善敛财,家中拮据。连奴婢也无,更养不起艺伎。石崇妾绿珠弟子宋袆,史称有国色天香,尤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帝疾患危笃,群臣进谏,请出宋袆。时朝贤悉见,皇帝问:‘卿诸人谁欲得者?’众人无言,阮遥集时为吏部尚书,对曰:‘愿以赐臣!’皇帝把宋袆送给了他,群臣大羡。宋袆死后,葬在金城山南,对琅邪郡门。袁崧为琅邪太守,每次喝醉就乘舆上宋袆冢,作《行路难》歌。”
长利憨问:“宋袆是谁呀?”
“历史上著名风流女子。”信孝在酒糟鼻小孩儿下面闻茄说道。“或为荆州人,两晋年间艺妓,国色天香,善于吹笛。其身世坎坷,先后嫁给王敦、晋明帝司马绍、阮孚、谢尚,每个老公皆出众。宋祎四五岁时,被石崇妾绿珠收为弟子。长大后为艺妓,是绿珠的爱徒。驸马王敦喜欢击鼓,与石崇交往甚密,这样一来二去,宋袆被王敦纳为小妾。大将军王敦后来出事了,王敦接受朋友的建议‘开门散妾’,把家中的歌妓和小妾全部遣散,宋祎就是其中一个。损友们抢着要,怎奈竞争对手太强大。宋祎被晋明帝司马绍纳入后宫。晋明帝是怎样发现她的,史书没有记载。正史记载的是,晋明帝纳宋袆不久就病倒了,群臣建议将她撵出宫。都说是觉得宋袆满身晦气,她一来晋明帝就病笃。大家提议撵她。晋明帝病重时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几位重臣站在床边面色凝重,请求皇上让宋祎出去,不能再留在宫中。晋明帝长叹一口气,虽有千般不舍,也知道无力挽留,杀她又舍不得。他问众臣们有谁想接纳宋袆,大家都不敢讲话,吏部尚书阮孚想要,就直接说:‘臣请赐。’于是皇帝便将宋袆赐给了阮孚,群臣百感交集。阮孚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宋祎。过了几天,晋明帝病危,温峤奉命去接受皇帝遗诏。邀阮孚一道去,阮孚不肯,温峤把他强行拉上车。但到了半途,阮孚坚决下车,然后徒步回家了。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再去皇宫,有人认为他从宋祎嘴里得知了太多的惊人内幕,不愿意再卷入这个可怕漩涡。后来温峤调任江州刺史,东晋就命阮孚接任温峤的位置,出任丹阳尹。但已得到宋祎的阮孚不愿意再住在京城,他认为庾亮年轻,不能服众,京师必定大乱,因此主动要求到广州做刺史。阮孚曾征伐过百越及岭南之地,当时广州偏远,名士都不愿意去。丞相王导同意了,阮孚就带着宋祎去任职。但是还没有到任,就病倒在半途,阮孚得到宋祎不久也死了。阮孚死后,宋祎嫁给了谢尚。镇西将军谢尚是东晋名相谢安的堂兄。宋祎因为曾是王敦的妾,谢尚就问她:‘我和王敦相比怎么样?’宋祎说:‘王敦像村夫,你像贵人。’当时的人认为,宋祎这样回答的原因是谢尚相貌妖冶的缘故。在她死后,谢尚将她葬于琅琊郡金城山南。著名文学家袁崧任琅邪太守,每次喝醉,就坐车到宋袆的坟墓,哀痛哭泣。并作了《行路难》,高声歌唱,听到的人莫不落泪。”
“这个女人嫁给四任丈夫,前三个都死了。”有乐摇扇说道,“西晋绝色美女宋祎至少跟过四个男人,其中包括‘王敦之乱’的大将军王敦,其乃西晋襄城公主驸马。然后她又跟晋明帝司马绍入宫,皇帝病危时问群臣:‘谁想要她?’众人无言,阮遥集时为吏部尚书,挺身而出,勇敢地说出大胆的想法:‘我想要!’于是得而抱回家去,第三任丈夫阮遥集死于再度南下之途,宋祎又嫁给第四任丈夫谢尚,世称‘谢镇西’,亦即东晋名相谢安从兄。谢尚年轻时即才智超群,精通音律,江南一带有钟石的音乐,就是从谢尚开始的。谢尚才艺兼备,《晋书》说他‘善音乐,博综众艺’,在很多领域均有造诣及建树。谢尚善吹笛,曾在月夜于江中吹笛以和袁宏咏史诗。不只会吹,而且实干。谢尚远镇边境,颇有政绩。在配合桓温、殷浩的北伐中,获得了传国玉玺。他屡番戍卫京师,加固长江防线,统军有方。谢尚出镇历阳,并任豫州刺史长达十二年,使陈郡谢氏家族成为屏藩东晋朝廷的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谢尚无子,几个女儿都嫁得门当户对,与王、庾、殷家常年联姻。其字仁祖,王导称时人以见谢仁祖为荣耀。并且他还和‘撞鬼能手’夏侯弘留有一些有名的鬼怪传说。谢尚尤善舞蹈,工于书法,擅长清谈。早年富有声誉,为人风流,其极妖艳,有‘镇西妖冶故’之说。‘桃红柳绿’一词出自谢尚,而他长袖善舞,谢尚跳舞时神情意态非常悠闲。丞相王导仔细地看着他,对客人说:‘他让人想起了安丰。’安丰即王戎。而谢尚尤其貌美,从小喜欢穿绣花衣裤,叔伯们责怪他。其姐妹谢真石是皇后褚蒜子之母,每见必称惊艳。逸史称他比许多女人都美艳,能气死美女。晋明帝的绝色宠妃宋袆死后,谢尚将其葬于琅邪郡金城山南。”
孙八郎在檐下垂涕道:“东晋大臣袁崧每次喝醉酒就乘舆上宋袆冢,到她坟前酣唱自作《行路难》歌。纵情泣咏,听者莫不掉泪。此后著名诗人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歌,都会使人因之产生一种强烈悲情思绪。而鲍照的作品,却是一种仿作,也就是说,很可能是模仿东晋中叶名士、诗人和著名史学家袁崧的《行路难》歌词。这令人感觉到袁崧对宋袆吟诵之际的千古余悲。此后袁崧从琅邪前往险地扈守要隘,城陷被害。鲍参军叹: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长利望着蹲在墙头高处挠胯的酒糟鼻小孩儿,憨笑道:“看把袁崧给馋的,阮家这小儿总算幸福多了。毕竟其乃皇帝的接盘者,如愿成为绝色美女宋袆的第三任丈夫。”
宗麟到门边说道:“他们是汉魏文学家阮瑀的后人,曾祖父阮瑀乃建安七子之一。当时軍政書檄文字,多为阮瑀与陈琳所拟。阮瑀年轻时,受学于蔡邕,而获曹操器重,因蔡邕称阮瑀为‘奇才’。曹操收阮瑀进丞相府做幕僚,敬其文风朴素,往往能反映出时弊,而不逃避现实。阮瑀的音乐修养颇高,他的儿子阮籍,孙儿阮咸皆当时名人,位列‘竹林七贤’,妙于音律。墙上那孩子他哥哥阮瞻,字千里,后来成为东海王司马越亲信幕僚,运筹帷幄,曾在‘八王之乱‘参予军事,并且是西晋思想家,以嘴硬能辩著称,阮瞻坚持无鬼论然后又遇见鬼的主角就是他了。这两个著名小孩的父亲阮咸,字仲容,精通音律,有一种古代琵琶即以‘阮咸’为名,他正在里面弹奏其作品《三峡流泉》一曲。你们为何不进来听,却在外面胡玩,逗人小孩……”
长利拉着有乐慌奔而至,憨问:“不知阮家那些鲜卑人为什么拿菜刀追砍过来?”宗麟忙拽信孝避入檐下,啧然道:“谁要你们乱逗人家小孩儿?鲜卑人不好惹,我告诉你!不要在此提前引发了‘五胡之乱’……”信澄推着信包狼狈跑进院门,恒兴跟在后边惑望道:“他们家为何会有这么多鲜卑人呀?突然从陋巷里边一古脑儿涌出来,往巷口追砍那些乌袍人逃散四处……”
向秀在前院洗菜说道:“他们家穷,哪有钱买奴婢?起初是阮仲容的姑姑嫁给了还算有钱的姑父,奔丧时姑姑和夫婿带来了夫家以前买得的胡婢,那期间阮仲容跟姑家的胡婢好上了,因已有身孕,就硬留下来。此后胡婢的族人亲戚纷纷闻讯投奔而至,就安排他们住在陋巷里面,与阮家聚居之余,四处找活干,给人帮佣……”宗麟蹙眉说道:“穷亲戚越来越多,尤其胡人能生会养。后来他们阮家也跟向家一样人多势众,在善于治军的阮籍培养之下,这帮胡汉混杂的家伙能征善战,其子孙日后多随阮孚屯兵远骑,征伐百越及南粤蛮荒之域,沿途不断留人开耕。阮家开发广西及交趾等地,不仅遗留阮氏血脉于越南一带,甚而征骑远诣广州以南,亘越雷州半岛,直达南海之滨,为中原王朝南下开疆拓土立有汗马功劳。”
长利憨问:“他为什么被称为‘阮遥集’呀?”信孝闻茄瞥之,悄言道:“《晋书·阮孚传》记载:阮孚,字遥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胡人遥集于上楹’之语,给这个侄儿取字为‘遥集’。长大后初入太傅府,帮着训练骑兵。以擅长屯骑著称,其后避乱渡江,晋元帝任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终日酣纵,虽被有司弹劾多次,史载‘帝每优容之’。果然终有所成,领军南下开疆拓土,世报国恩。”
“史称阮孚无子,从孙广嗣。”有乐摇着破扇闪身躲到门后说道,“膝下那几个闺女,婿皆入赘其家。跟随他南下开拓疆土的阮家子侄众多,其中包括道北阮家和道南阮家,两大拨阮氏子孙沿其征途一路开枝散叶,尤其在交州留有后裔无数。镇南将军阮孚踩着木屐游逛的交州又名交趾,亦即越南。他插过‘平越中郎将’旗帜之后,又踏着木屐去开发广州……”
“阮家能打,幸好不是追砍我们来着。”信孝颤拿茄子在门口窥望那帮胡人追赶乌袍家伙逃窜的身影,咋舌儿道,“怪不得先前名叫阮孚的小孩儿蹲在高处提醒过,若非邀请,我看这条陋巷连鬼都不敢进来……”
“世上哪里有鬼?”有个一脸正气的光身小孩儿突然从门后的水缸里冒出脑袋,湿漉漉地站起身反驳道,“我自幼坚持无鬼论,谁也不能驳倒。此一理论可以辩明生与死,鬼神之事从来无稽。”
信孝被其吓一跳,忙躲到我后面。光身小孩儿兀自滔滔不绝,甚至爬出水缸展开理论。有乐展扇绕行,摇头说道:“你从小嘴硬,我不想跟你扯这些。”长利悄问:“将来就是他最终遇鬼而死是吧?”
“阮瞻遇鬼而死,时年三十岁。”信孝在我后边颤着茄子小声说道,“记载于历代正史,此非无稽之谈。不仅《搜神记》为之津津乐道,便连《晋书》这样的严肃官史亦记载阮瞻与客谈论,涉及到鬼神之事,反复争论很激烈。客最后服输,就变色说道:‘鬼神之事,古往今来圣贤都相信有,你怎能一个人说没有呢?像我就是鬼。’于是变成很怪异的形状,不一会儿就消失了。阮瞻默然,神色极为不好。不久之后,阮瞻便病逝了。房玄龄称,阮瞻素执无鬼论,谁也驳不倒他。因其嘴硬过人,甚至连鬼也不能争吵赢他,无奈变为异形。阮瞻默然无语,意色大恶,随后病卒。”
一脸正气的光身小孩儿追着有乐他们争辩不休,有乐捂耳逃避,郁闷道:“不跟你徒逞口舌之争,将来自有天收你。正所谓天意如刀,何时饶过谁?”
“天意人心,”刘伶在屋中借着醉意长叹不已,“孰更深不可测?屋漏偏逢连夜雨,河南的麦田烂在土地里,中原的农民又掬一把辛酸泪。河西竟然旱涸失常,大群鲜卑族人此前被忽悠去耕田,结果颗粒无收,连同那些‘北地胡’一起,以为跑来依附汉室是好归宿,不料横遭天灾人祸,族中青壮男丁被拉去当兵打仗,家小流落无依,女眷遭掳卖四处。落得如此凄凉地步,将来找谁讨还报应?城外山林燃起大火,烧近郊野,红霾遮天蔽日,人们说预兆不祥。权贵的帮闲文人却爱撇开事实不谈,还在为豪强势力摇旗吆喝,几乎每件事情皆指鹿为马,不惜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专跟民众唱对台戏,计较精致,一心利己。不肯伸张正义,为弱者说话。然而正如自古至今老话常说的那样,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苍天饶过谁!”
长利不安地低声问道:“他说这些话不怕被人抓吗?听说司马家族爱用威压手段镇慑人,逼迫大伙儿逃避现实,只尚空谈以避祸,给后世留下‘清谈’的词语,其典故出处就是来自这个年代……”信孝瞥他一眼,闻着茄子说道:“没想到连你也知道这些。可是山涛就在外边,谁敢轻易招惹‘竹林七贤’?除了嵇康因为吕安一案不慎让司马昭拿捏住,才借机整死。王戎和大小阮他们没让谁能整到,刘伶无非被罢官,反正他也不爱做官。人称‘小阮’的阮咸曾质疑荀勖的音律,因此遭到记恨,最后任为始平太守,直至寿终。不过他儿子阮遥集厉害,逆境中还是混出了头,阮家子孙在百越以南开枝散叶,而在我们来的年代,其与中原士族分庭抗礼之势似也渐成气候,这帮越地以南的家伙常放话说:‘我们谁也不怕!’历来他们好像也没怕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