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那率众引臂高呼的文士似乎听到有谁在道旁树影幽荫下低唤,兀自转头乱望无觅,旁边诸士却纷惊变色而呼:“大家快逃,我们看见瘟神了!”有乐闻言一怔,停扇不摇,惑望道:“啊?瘟神在哪儿……”
一时之间,满街的人纷逃惶避,路边摆摊的百姓也慌忙收摊,店门接连关闭。有个小女孩惊呼,发出绝望般的哀鸣,边奔边喊:“瘟神来了!”
“我噗喂!”面有病容之人朝着瞬间空荡的街头连呸数下,加以唾骂,“呸死你们一个个!说我是‘瘟神’,有什么事实根据没有?还吓成这样,条幅和标语幡帜也不要了,竟丢了一地……”
有乐连忙抬扇遮鼻,后退不迭,讶问:“你是瘟神?民间传说中的瘟神真的是你?完了完了,看来我们逃慢啦……”
“由于他以经常陷害人而出名,一贯名声贼臭,后来竟因而封神。”信孝闻着茄子退避着说道,“钟会在后世被奉为瘟神,名字通常写为钟士季、钟仕季、钟仕贵。从干宝《搜神记》记载中可以知道,六朝时已经有把钟会亦即钟士季当作专管人生病、死亡一类事务的‘三神将’的相关信仰和传说。成书于六朝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卷十一中,有七个瘟神的说法,钟会亦即钟仕季名列其中。到了南宋,则开始说成是‘五瘟鬼’,将他称为‘领万鬼行恶毒之病’。成书于元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则记载钟会亦即钟仕贵为‘五瘟’中的‘冬瘟’。”
“不要听他们胡说,”面有病容之人愤然朝瞬间萧条的街头乱吐口水,随即转面申辩道,“这都是别人出于无知和嫉妒,信口乱盖的!其实我除了生来口臭,并有少许狐臭以外,身体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五六汤匙饭,真的没什么病。小时候我在太学看见一盆花开得娇艳,就伸嘴去哈了一下,没想到这口气把鲜花弄凋落了。那班太学生就乱给我开外号,说我是‘瘟神’,所经之处草木皆死。这完全没有事实依据,为了反驳他们,我精研玄学,写出多本专著……”
“不想听。”有乐拉着信孝忙跑。以扇掩鼻奔过来,朝树影后边探眼而望,问道,“你跟信雄偷偷摸摸躲到树后亲嘴是吗?”
“哪有?”我咂着嘴从树影里走出来,说道,“他拿东西让我尝一口而已。”
有乐似仍怀疑的端详,问道:“尝什么?”
我微抿浅涡的回答:“鸡肉。”
长利拉着信雄,见他手拿鸡腿在吃得满脸油腻,讶然询问:“信雄,你从哪儿弄来的鸡腿?”
信雄用鸡腿指了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边啃边说:“那个叔叔给我吃的。”
“你怎么可以吃呢?”宗麟在前边背着手转觑道,“这是砍头鸡。”
我不解的问道:“什么啊?”
“专门招待给死囚犯人吃过就砍头的鸡。”宗麟看着信雄吃得津津有味,皱眉解释道,“叫‘砍头鸡’,端上来的时候便没有鸡头,只有一大块肉。”
有乐连忙从信雄手里抢下,放回碗盆,转朝树下盘腿而坐的一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啧然道:“你干嘛给他吃,自己却不吃点儿再上路?”长利拉着信雄拜谢道:“先生太客气了。却怎么不垫个肚儿,只是饮闷酒……”
“我吃不下。”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随手拨弄着琴弦,面色惨然的说道,“他想吃就给他吃,不用担心。头不该落地的,吃啥都不会有事。我没吃这个鸡,过一会儿也要砍头。唉,命苦啊!就这样死掉,真冤!委实太冤了,更冤是连累了我的好朋友。家门不幸,竟让嵇中散这样高雅出众的一代名士也因我家里的丑事,跟着我一起被砍头……”
“什么丑事呀?”长利憨问于畔,“这哥们是谁?刚才听他弹唱还挺好听,怎么就要死了呢?”
“吕安题凤,这个成语听说过没有?”宗麟在前边树影里说道,“此人便是吕安。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每当想念对方的时候,即便远隔千里,也要乘车前来相会。一次吕安来访,恰好嵇康不在家,他的哥哥嵇喜出来迎接。吕安不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就走了。嵇喜没有醒悟过来,还沾沾自喜。其实,‘鳯’字拆开就是‘凡鸟‘二字。”
“曹魏名士吕安,小名‘阿都’。”信孝恍似记起,晃着茄子说道,“三国时期魏国大臣,冀州牧吕昭次子。志量开旷,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受到钟会诬陷,随同嵇康一同遇害。吕安仰慕嵇康之为人,引为至交,也与向秀为友。至于他家的丑事,无非出于男女私情,却引起大祸。吕安之妻徐氏貌美,其兄吕巽用酒将徐氏灌醉,将她迷姦。事后,吕安想要告发吕巽并遣走妻子徐氏,先向好友嵇康询问意见,嵇康则劝吕安‘家丑不可外扬’压下此事,而吕巽心不自安,便先诬告吕安殴打母亲是为不孝,使吕安流放边郡。吕安引嵇康为证辩诬,被钟会进谗。司马昭将嵇康、吕安收捕下狱。不久,俱杀之。这一对难兄难弟,究竟谁牵连谁,还真不好说。也有人认为因嵇康简傲了钟会,且对司马氏集团不满而丧生,还株连了吕安。”
宗麟在前边树下回望着说道:“吕安亦为魏晋时期名士,恃才傲物,蔑视礼法,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是至交好友。两人居处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后人遂用‘相思命驾’称颂朋友间的思念寻访以及深情厚谊。他虽与嵇康交好,却瞧不起其兄弟嵇喜。‘吕安题凤’便是讥讽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这个嵇喜为人所鄙视,也是有前例的。阮籍不经常说话,却常常用眼睛当道具,据《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善于作‘青白眼’,正眼相看,称为‘青睐’;斜视露白,称为‘白眼’。他见到不欣赏之人,便用白眼相对。阮籍遭母丧,嵇喜来吊唁,阮便作出白眼,嵇喜不高兴地走了。嵇喜之弟嵇康听说阮籍丧母后,带上酒,挟着琴来看望他。阮籍大喜,便露出了青眼。”
“阮籍在后面,”旁边一个伺候之人以下巴悄示道,“他又醉卧清泉之畔了。先前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一落地又不省人事了,眼看好朋友要走,也不醒来相送,唉!”
“阮嗣宗虽似终日沉醉,”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叹道,“其实他心里醒着呢。阮籍官至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修文的同时还兼习武,其身轻如燕、剑术出尘。又比我们会做人,爬得再高也摔不死他。司马氏的心腹钟会拉他去品茗茶叙,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時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应付掉。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意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来敷衍过去,使司马昭不得不说‘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无法进行。但他又能尽量不跟司马家族对立,竟肯长期在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身边从事各种官职,司马昭正式实施其篡权之际,假意谦让一番,然后再由公卿大臣‘劝进’,当时阮籍担任步兵校尉之职,受命执笔写《劝进表》,但阮籍依旧喝酒,等到使者来催稿时,阮籍只好带酒拟稿塞责。”
“他活得看似浑浑噩噩,其实内心很挣扎,”宗麟在树影里嗟然道,“历代关于‘竹林七贤’的排序,阮籍总是名列第一,可见阮籍的在士人中的名望之高。他崇奉老庄之学,处世方面则采取谨慎避祸的态度。因为三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长大。父亲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学而成才,天赋秉异,八岁就能写文章,终日弹琴长啸。从少年时起,便好学不倦,酷爱诗书,同时也培养出不慕荣利富贵,以道德高尚、乐天安贫的古代贤者为效法榜样的志趣。阮籍性格孤僻、轻荡,大约在十六七岁时,有一次随其叔父到东郡,兖州刺史王昶与他相见时,他‘终日不开一言’,王昶‘自以为不能测’。最终却空有济世之志,屈从时势,辜负了他曾经登临楚汉古战场之时抒发的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信孝伸着茄子,给醉卧溪边之人闻了又闻,见犹酣趴不醒,转头说道:“阮籍嗜烈酒、善弹琴,喝酒弹琴往往复长啸,得意时忽忘形骸,甚至即刻睡去。时人多谓之痴。而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内心倾向于曹魏宗室,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世人常问,阮籍敢于变着花样挑战司马家族权威,为何能全身而终?”
醉趴水边之人喃喃的咕哝道:“人到中年,学会怂一点。”
“你早就怂了,一直这样。”面有病容之人忽从树后露出半颗小猫熊似的眼圈,窥探道。“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山涛已经说不大能懂,我们自然更难以看得懂他的诗了。他诗里也说神仙,然而他其实是不相信的。但我不一样,我真的很相信。尤其刚才亲眼看见了神仙术的展示,就更想学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