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目光落在乳娘怀里的弟弟身上,认真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两个人是否能玩到一处,和他们是否出自同胞,未必有关。比如我与弟弟,都是阿爷阿娘的孩儿,但弟弟现在什么都不晓得,还不如院里的花猫好玩。但我和小茹,就有讲不完的话,我和她很亲。”
“小茹”,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今年也是六七岁的年纪,性子十分开朗活泼。黄宗羲随母亲来到松江与父亲团聚,才一两个月,就与小茹熟悉了,最爱看小茹讲解自家的各种豆腐是怎样做出来的。
黄尊素听了儿子的解读,不由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亦是差不多的意思,却不如我家麟儿说得天真有趣。”
黄宗羲得了父亲的赞赏,更愿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他语带失落道:“可惜,小茹是女娃娃。母亲说,女娃娃是不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出门去学塾的。”
黄尊素对外人虽然刚直端严,对家眷,却从来都温和怜爱,对长子,更不像有些父亲那般,将苛酷古板的教养方式作为信条。
此刻,见年幼的孩子且喜且悲都出自真挚情谊,黄尊素慈蔼地拍拍黄宗羲的肩膀,安慰道:“阿爷来这松江府上任后,瞧此地,颇有新埠气象,或许过得两三年,义学就收女娃娃了。”
黄宗羲听了父亲的话,眉头刚刚松开,就听另一边的母亲姚氏轻飘飘道:“高门大户,自能请先生进宅院,给小姐们教书,是为闺塾。一个跟着家里卖豆腐的小丫头,读个什么书呢?会算清楚账就行了。”
黄尊素的面色蓦地一冷,对妻子正色道:“阳明先生说,启蒙之义,乃在‘致良知、明人伦’,良知、人伦,天下苍生皆可守、皆能辨,何分男女,岂分贵贱?倘使你我再生养的是女娃,或者我黄某人哪天被贬谪、又成一介白身,你还会作今日言论吗?今后莫在孩子跟前,说这般浅薄倨傲的话,没得带歪了好好一棵苗儿!”
姚氏见丈夫真的露出愠怒之意,登时也怯惧了,只微咬嘴唇,垂眸盯着桌面,老实地听完这番话后,幽幽应道:“老爷说的是。”
气氛霎那僵冷,好在乳母是个惯会圆场的,舀一勺鱼汤,给怀里的黄宗炎喂了。鱼汤清鲜无比,婴儿尝得高兴,吧唧着两片红嫩的小嘴唇,机敏地去看桌上的汤碗,咿呀哼着。黄宗羲亦对如何缓解气氛心领神会,轻轻弹刮一记弟弟的腮帮子:“哥哥方才的话错了,你其实也精得很,舌头比猫还灵。”
两个儿子这般可爱,大人的龃龉未再升级,一家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饭吃完了。
入夜,黄尊素在书斋查阅完儿子的功课后,回到卧房时,姚氏正将簪子插到韩家今日赠与的木架上。
黄尊素踱过来,盯着木架后的四幅绣画。
姚氏道:“老爷说得对,这松江府,当真有几分新风,妇人不但可以开铺子卖豆腐,可以进仕宦人家做女先生,还可以帮着朝廷打土匪呢,真正比屏风上绣的什么公孙大娘的,更厉害。”
黄尊素没有立刻搭腔,只将目光上移,从铜镜中打量着妻子说话时的神态。
姚氏的眼神微微闪烁,很快也盯着镜子里的丈夫。
“老爷,我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如今老爷仕途顺遂,已过而立,我们这后宅,该进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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