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匹菱格厚布,加上小门幅的叶榭布和袜子等物件,装完几台牛车,已过申时。
郑海珠抹了抹满脸的汗,回身却见门口站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
正是韩希孟的堂妹,三房的独女韩希盈。
老彭看向韩希盈身后,并无她母亲杨氏的影子,遂又诧异又抱歉道:“三小姐怎地这个时辰来坊中?哎呀,今日此处乱糟糟的。”
韩希盈鹅蛋脸儿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完成月牙儿,星眸粲然,温言软语道:“今日塾师称病没来,我便去蕉园诗社玩耍,回来路过布坊,你们可是要去文哲书院了?正好,我与你们一路去看看热闹。”
“这……”老彭面露难色,“三小姐,书院里现下住的都是军兵,毛毛糙糙的丘八,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进去……不成,二老爷和二奶奶,还有三奶奶,都得责打我的。”
韩希盈眸光一转,望着郑海珠:“有阿珠在,怕什么,她不是那个锦衣卫的救命恩人吗,我就跟着阿珠,那些军爷定也对我客客气气的。”
说罢,上来拖着郑海珠的袖子,声腔里带了嗲嗲的央求之意:“阿珠姐姐,我大姐说,那个锦衣卫可好看了,就像昆班里的翎子生一样。”
郑海珠想一想,回答:“也就那样,没有翎子生好看,也没有顾家二少爷好看。”
韩希盈一怔,面色一冷,眸中两汪秋水眼看就要结冰。
郑海珠却忽地话锋一转,半认真半开玩笑道:“三小姐戏瘾大,就一同去看看吧,我伺候着三小姐,大不了,再扣我三个月的工钱呗。”
韩希盈立刻嫣然一笑:“还是阿珠姐姐爽气,像个男子。你既然能陪我大姐偷跑到苏州,带我在松江城里转转,又有何妨。”
郑海珠心道,是无妨,喝几口绿茶而已。
正好瞧瞧,三小姐你今日这杯,是什么口味,甜腻腻的茉香绿茶?还是酸唧唧的柠檬绿茶?。
老彭身为大府的管家,自然人情练达,晓得郑海珠如今在府里地位窜得快,遂不再反对,恭恭敬敬地请三小姐坐上唯一一个有棚子的牛车,吆喝着车队开拔。
……
时下的松江本地人,都晓得,仕宦背景的顾府,是名副其实的积善之家。
顾府在城中有两处大院,一处是自住的奢美宅子“露香园”,另一处,便是专供华亭、上海、青浦三县的贫家子弟前来读书,或者参加松江府试时所住的文哲书院。
立秋前后,双季稻的插秧刚刚完成,而松江地区因有大量棉田,棉花花期也恰在处暑与白露之间,故而众多贫家子弟仍在家中忙农活,尚未回城。
偌大书院,寝屋几十,装下马祥麟不到百人的队伍,绰绰有余。
韩府将布匹送进来时,军士们正在廊前檐下擦拭兵器。
斜阳金晖照耀的一片枪尖里,韩希盈的眼睛比白刃还亮,立刻捕捉到了青衫临风的准姐夫顾寿潜。
“顾二公子!”
一声黄莺儿娇啼般的轻唤。
正在听一个川兵解说白杆枪破甲威力的顾寿潜转过头,微微一愣,才揖礼道:“咦,三小姐怎么也来了?”
郑海珠抱着几尺叶榭筘布,走上来,风清气正地插嘴道:“三小姐,那边与老彭说话的,就是你要看的天神一样的锦衣卫大人,马将军。”
韩希盈心底愠意陡生,面上却一派天真稚拙,打望一眼,淡淡道:“哦,确实如阿珠所言,泛泛之辈。”
郑海珠抿嘴笑笑,心里却结结实实地啐了一口。
加大份的绿茶!
吃瓜群众的直觉往往是敏锐的,尤其是郑海珠这样穿到古人后宅的现代吃瓜女群众。
郑海珠早就觉得,韩希孟这个堂妹,比她那将“我是怨妇”四个字明晃晃亮在脑门上的亲娘,狡黠得多。
只是,毕竟才十五六岁,春情初涨的小姑娘,肚子里在算计什么,郑海珠要猜出来,并不难。
果然,韩希盈吩咐贴身丫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浅茶色的桃花笺。
“顾二哥,这是今日我在诗社,和姐妹们给昆腔填的词。听闻顾二哥填得一手好词,帮我们看看吧。”
顾寿潜“哦”一声,接过纸笺瞧了片刻,和气道:“填得不错。”
“可我总觉得还能再改改,”韩希盈微蹙两道眉毛,带着推敲之色问道,“二哥哥,你说,这句‘隔春江,碧水染窗,沐韶光,红杏窥墙’,要不要改成‘隔春江,碧水沁窗,沐韶光,红杏倚墙’呢?”
顾寿潜对未婚妻韩希孟这个堂妹,于元宵端午之类的年节见过的次数,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最多就停留在不会认错脸的阶段,此刻委实也没什么兴致指点她的词风。
但毕竟是将来的姨妹,顾寿潜不好显出意兴阑珊的模样,只得敷衍道:“各有各的好,须看唱的人怎么来唱。”
郑海珠拿布头遮着脸,憋着笑,正觉尴尬得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三房两厅之际,却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道:“阿潜,这是谁家的千金呐?”
郑海珠和韩希盈同时回头,但见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位老妇人,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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