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在正黄旗衙门里盘算怎么用满文拼凑努尔哈赤伐明的伪证时,穆枣花和阿亚,正陪侍依兰珠,由莽古尔泰带着,来到赫图阿拉郊外,为舒尔哈齐夫妇扫墓。
依兰珠同父异母的哥哥,已是镶蓝旗旗主的阿敏贝勒,不出所料地继续避嫌,只让另一个弟弟济尔哈朗到场。
济尔哈朗从小被努尔哈赤带在身边,他对大伯,反倒比对父亲舒尔哈齐亲,与莽古尔泰等堂兄的关系也很好,阿敏让济尔哈朗出面,可以免去努尔哈赤的疑心。
依兰珠好歹也是个二十多岁、经历过些人情世故的少妇了,从亲兄弟们的表现,多少也开始相信,父亲舒尔哈齐并不是死于疾病。
乌鸦刺耳的叫声中,这个远行归来的建州女儿,对于父亲将她送给明国李家做小妾的陈年怨怼,早已澹去无踪,只唏嘘父亲当年多么勇勐神壮,如今却是埋在这雪下石窟中的几根枯骨。
及至寻到富察福晋的坟头,依兰珠见了那荒草丛生的凄凉景象,脑中闪过一帧帧幼年与少年时被慈母护佑与疼爱的画面,而自己作为额娘唯一的孩子,竟在她弥留之际也无法见最后一面,额娘当时该多么痛苦。
依兰珠思及此,登时悲忿沁骨,哀恸椎心,哇地一声就扑在了雪堆里,抱着母亲那块刻字潦草的石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须臾竟晕了过去。
莽古尔泰大惊,上前抱起依兰珠,就掐她的人中。
一只马皮水囊递了过来。
穆枣花低柔但急切的声音响起来:“贝勒,这是我们熬的参汤。”
莽古尔泰一把抓过,给妹妹嘴里灌了几口。
他发现,水囊表面竟是热的,似带着体温,不由瞥了一眼穆枣花。
这个年轻的明国女子,双颊红润,两个圆熘熘的好像小鹿般机灵的眼睛,焦急地盯着依兰珠。
“你这奴才,倒是细致。”莽古尔泰沉声道。
穆枣花一路来被依兰珠温柔和蔼地对待,自也带了几分真心地照顾对方,没觉得什么膈应之处。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离莽古尔泰这个建州鞑子那么近,胸口登时泛上一阵嫌恶,忙退开去。
此举在莽古尔泰看来,却成了因羞赧而惊惧,越发令他起了一阵异样的心绪。
总算几口参汤后,依兰珠缓过气来,又悲悲戚戚地哭起来。
济尔哈朗帮着莽古尔泰一道劝慰,说了些富察福晋走时没受什么苦之类的谎话,依兰珠才渐渐停止抽泣。
……
依兰珠准备离开赫图阿拉回辽阳的前一天,是建州女真祭祀“万历妈妈”的日子。
“万历妈妈”,是指原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四夫人。据说,努尔哈赤当年被李成梁收在帐下做亲兵,被人举告说脚底七颗红痣如北斗七星,李成梁疑心这是天子之气,便要杀努尔哈赤,结果四夫人掩护着努尔哈赤逃跑,自己却被李成梁杀了出气。
女真人感念四夫人救了他们的大汗,就尊称她为“万历妈妈”,每年冬天都要祭奠。
郑海珠在赫图阿拉听到这个节日的渊源时,颇觉无语。
事实上,刚到辽阳,她就向毛文龙问起李成梁和建州女真的关系。毛文龙很明确地告诉她,李成梁从没收留过努尔哈赤兄弟作什么义子或者亲兵,只是一直来善于利用女真人内部的矛盾,维持辽东的平宁。当年明军误杀努尔哈赤的父亲,李成梁对努尔哈赤兄弟赏赐了些财物进行安抚而已。后来李家与舒尔哈齐结亲,也是李成梁为了离间建州女真这两兄弟,刻意地扶持一个、打击另一个。
所以,什么万历妈妈救命的说法,多半是努尔哈赤拿出来骗女真人的。
但被最高领袖忽悠的女真人,对待这个节日还真的十分慎重。
因传说中的四夫人吸引李总兵注意力时,没穿衣服,所以祭奠万历妈妈的这一夜,每户女真人都不能出门,以免见到没穿衣服的万历妈妈,对她不敬。
于是,这天太阳落山后,外头还真的听不到什么动静。
白昼里,郑海珠就发现穆枣花有些不对劲,打包行李时,好几次都没听见自己吩咐她做事,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
戌亥之交,郑海珠对穆枣花道:“我们早些睡吧,今夜阿亚和那婆子一起服侍依兰珠,明日启程必定困倦,你养足精神,在路上替她。”
穆枣花喏喏答应。
黑暗中,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郑海珠略有些粗重的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她已经熟悉了郑姑娘这种倒头就睡的习惯。
郑姑娘只要头一挨枕头,所有的算计就离开了那颗都是窟窿眼的心,这具躯壳就像石子儿投进湖水,沉入梦乡。
穆枣花小心翼翼地从炕上爬起来,扎好棉衣,裹上裘袄,揣好要用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深冬的恶寒扑面而来,几乎要呛得她咳嗽。她拼命忍住,先四下张望,确定远近都没人。
此际的爱新觉罗家族,不过就是部落大小头领的身份,尚未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警卫程度。莽古尔泰这样的贝勒,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夜晚,还安排侍卫在自家巴掌大的地方巡逻。
莽谷尔泰家,有七八间炕屋,郑海珠临时住的一间,靠着最边上的柴房,从栅栏的缝隙里就可以钻出去。
穆枣花句偻着身子,挤出栅栏。
鼻腔似乎适应了冰凉的空气,头脑越发清明。
穆枣花毫不犹豫地拔腿,径直往百步外的那口“汗王井”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