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严晖?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了。
一诊室里,卓玛还没有走。
原先摆着医书的地方现在摆着一瓶酒,旁边摆着一个印着南红花图案的小口杯子。
她两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也不抽。
卓玛的眼睛就那么盯着紧闭的房门,陷入回忆当中。
她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可回忆从来不曾走掉。
“还要去吗?”
女人一边又往包里塞进几个青稞饼,一边对男人说。
男人没有答话,只是把端着的酥油茶向嘴边靠了靠,却也没有喝。
“你不是已经去过一次了吗?护卫队不是轮班吗?”
女人又问。
她用手捋了捋跑出的额头长发,手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黑红相间的裙摆摇动着,不发一言。
还是沉默。
“城里的灵师呢?已经要你们这些普通护卫去城墙外面了吗?”
男子终于一大口把整碗酥肉茶都灌进肚中,随意擦了擦嘴,也不看女人,自顾自说道。
“我是队长。”
“所有的灵师都上阵了,连学院的娃娃也是。人不够啊,我们……只是去做一些警戒。”
“已经退过一次了,我们不能再搬家了,不然就看不到神山纳卡了,回不了家了。”
男子眼睛看向西北边的方向,仿佛能看穿厚实的水泥墙壁。女人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两人仍旧没有对视,只是看着一个方向。
仿佛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男子站起身,走向坐在窗边的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还是少女的样子,即便是高原的烈日和风雪使得她的皮肤显得比平常的同龄少女要粗糙一些,可那种稚嫩和青葱是遮掩不住的。
其实,若是小女娘性格老成些,我们将其看成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是可以的。她已经长得很高了,比刚才说话的女子还略高些,是成年人的身形了。
即便如此,走到窗边的男子还是蹲下身来,从下往上望着小姑娘,两只手搭在她的手上。
换上了一种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神情,仿佛就是在看着心中的神山,干净的海子上燃起银白的光。
“卓玛,阿爸要去工作了。你已经快是大姑娘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要照顾好阿妈。”
“阿爸必须去吗?”
“必须去,这是神山赋予我们的责任。”
“阿爸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可能久一些,但阿爸答应你,一定不受伤,平平安安地回来。”
“嗯……”卓玛把头埋得很低。
“扎西大哥!我们都到齐了!”
“好!我来了!”
“阿爸要走了。我们的格桑花把辫子留着,等阿爸回来给你编,好不好?”
卓玛用力点点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但所有人都好像看不见一样。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她什么都明白的。
房门被迅速打开了又关上,男子连背影都没有剩下。
房间里明亮又温暖,可是一大一小都觉得,门外的黑暗与冰冷已经溜了进来。
两天后,雨城郊外。
这座天断山脉脚下的小城以雨著称。每年,来自海洋的湿润的温暖气流一路翻山越岭,直到遇到了这横亘在东部大陆上的天断山脉。
天断天断,连天也被截断了,更何况是区区几股气流呢?
年复一年,温暖的海洋气流在这里被阻挡下来,上升,遇上从雪山之巅沉下来的蕴含冰雪的冷空气。
于是,一夜又一夜的雨就落在这座山谷中的小城身上。
正如昨夜的大雨一样,打在每一个人身上。
雨水将血污、泥土、碎尸……将一切过去都清洗掉,与碧蓝的天空一起散发出生的气息。
一圈又一圈穿着神山一族传统服饰的人在山脚下默默地伫立着,望着山坡上黑压压铺在山石上的——他们的亲人的尸体。
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潮灾已经过去。惨烈的日子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它的突然消失让人有些不适应。
但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和对神山的信仰让他们好像重新清醒过来,坚定起来。
幸存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他们有必须要做的事。
天葬。
他们在为潮灾中牺牲的所有同胞举行最盛大的送别仪式。
他们本就是背井离乡的一群人。他们的家园在更西北的高山之上,在离神山更近一些的地方。
他们被灵兽潮灾赶到了雨城。
这一次,他们的族人和雨城的居民一起保护了这里,他们不用再背着神山出发了。
嘎——!
尖锐的叫声撕裂长空,在这空旷的雨后山坡上更显得嘹亮。
一头翼展近三米的白头秃鹫从西北方飞了过来,接着是更多尖锐的叫声,一只又一只的白头秃鹫出现。
天空上是黑压压的一片,地面上也是黑压压的一片,天上的黑落在地上,两者融为一体。
远处,只看到一个个黑色的圆点在跳动。
“阿妈,是灵兽把我们赶到了这里,是他们让阿爸他们躺在那里。为什么我们还要把阿爸送给他们?”
卓玛已经不小了,她什么都懂,也还有很多还不明白。
身旁的妇人一怔,却没有转头,只是继续看向神山的方向,脸上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他们之前只是迷路了。神山让他们来赎罪了,他们要带你阿爸带回到神山的怀抱。”
小姑娘若有所思。
然而,她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阿爸再也回不来了,格桑花的辫子谁来编呢……
阿爸……你食言了……
卓玛在等着你啊……
格桑花已经醉了,趴在桌子上不停地絮絮叨叨……
一朵南红话自她的肩头升起,无风自动,像情人的抚摸,像母亲的低喃。
长长的辫子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散了一地,像雨幕,如瀑布,被子一样盖住了小姑娘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