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让完颜宗汗还心存一丝忌惮的,就是那夜对自己的行刺。
那个夜晚,那个大和尚,那个一脸儒雅却剑法犀利的剑客,还有那二百死战不退的宋军,这些人给他带来的震撼,至今仍心存余悸。且不论那个大和尚武力之强,令人匪夷所思,单单那股死战之勇就足以让人胆寒。
若是宋军皆有此勇气,今日的汴京恐怕也不会是眼下之势,甚至他们能否攻到汴京也未可知。
金人素来尚武好勇,但一生戎马的完颜宗汗也明白,勇武不仅在于体魄,更在内心。善战之士固然可敬,敢战之士则更令人畏惧,而死战之士才最可怕。
此时,他更加觉得当初丁路之言甚是,要真正征服这个王朝,只有夺其志,以灭民心,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
所以,这次大军北归,那些金银玉帛,女人工匠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二位官家,尤其是他军中的废帝赵檀。
赵檀的生死原本倒是无所谓,但如今必须让他活着,活着忍受耻辱,成为整个大宋王朝看得见,想得到的耻辱。这才是最重要的。
西路大军于凌晨三更起行,赵檀这一队从新郑门出发,经万顺门、固子门、咸丰门和永顺门一路向北而去。
赵檀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不可逆转,所以每经过一个城角,皆掩面号泣,尽显泪别故土的悲情。
然而,这些眼泪除了为金人平添几分笑料,并无任何意义。它只是官家当初脑子里进的水,如今又换一种方式流出来罢了。
他知道这一别,自己此生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但回不来的又岂止是他的躯壳,若是太祖太宗在天有灵,怕是会将他从宗庙中除名,也难解心头之恨。
作为这个王朝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官家,赵檀是被历史,也是被他那个甩锅的老爹推上的皇位。他也许并无力挽狂澜的雄才伟略,但他也干尽了病急乱投医的蠢事,他自然也不甘心成为亡l国l之君,但却彻底忘了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和底线。
他的昏聩颟顸比之其父不遑多让,甚至青出于蓝。他在位一年有余,却拜罢了二十六位执宰之臣,他几乎把所有的心机都放在和其父的权谋之争中。而面对内忧外困之局,他又几乎完美地错过一切救国之策,将种师道、李纲等忠臣良将弃之不用,却任由耿南仲、唐恪等怯于公战,勇于私斗之流祸乱朝纲。以至父子“联手”,前仆后继,错过无数次挽救危局的机会,将这个文盛一时,富甲天下的王朝彻底埋葬。
他的苟且屈膝亦可谓前无古人。其身居天子之位,手握社稷之重,却一味思降不思战,为奴不为人。他宁愿视敌为亲,也不忘宫闱之争,总想着以奴颜换来偏安,跪着照样还可当皇上。他以儿皇之身开启了自己的为君之路,又以儿皇之姿乞求保住君位,最终却只能踏上北狩之路,落得极耻之名。
靖康之耻,耻不在结局,而在过程。
靖康之耻,耻不在百姓,而在共治天下的皇帝和士大夫。
诸夏之耻,以此为最,更以此为鉴。
金人退去,冬雪消融。
在一片狼籍的金人营地里,被遗弃的绸缎、猪羊、米面不计其数,还有不少典籍、金帛淹埋在泥土之中,被马踏人踩,视为粪土。
杂在物品中间的,还有不少老幼病残妇。在她们的脸上,不幸却又万幸表情交织在一起。她们是这场国难的受害者,也是这场浩劫的幸存者。
然后在金人眼中,她们和那些不值钱的书籍、表缎、猪羊一般,皆是可弃之物。
在她们的满是风霜,惊恐余痕的脸上,依然残留着寒冬的气息。一如汴京,这座世间最繁华的都市依然深锁于破败、萧瑟之中。
战火虽然已经渐渐远去,但一场浩劫留下的伤痛却已深入骨髓。一如这个王朝,虽然还在苟延残喘,却已经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