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道:“韩信。阿母,那会儿我饿着肚子钓鱼,您在这儿漂絮,见我面有饥色,便拿您带的饭给我吃,一连给了我几十天,我心里感激,便对您说,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您。您对我发火,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看你可怜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图什么报答吗!’阿母,现在我能养活自己了,请您接受我这一点谢意。”
那老妇又惊又喜,道:“韩孺子有出息啦!好,好……”
那老妇离开后,楚王走到那跪着的小吏模样的人面前。
那人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当年小人有眼无珠,慢待了大王……”
楚王道:“姚亭长,你没有罪,你也有恩德于我,只可惜为德不卒,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给我好处也指望不到什么报答,于是懒得再施恩于我,好吧——”说着手一挥,“把你该得的那份拿回去吧!”
一名随从端了一只圆盘来到那姚亭长身前,盘子里放着一串百枚装的制钱,姚亭长一愣。
楚王道:“我在你家里蹭过的那些顿饭,顶多也就值这个价吧?拿去。顺便教你一件事:施恩不望报者,常常能得到非常之报;而施恩望报者,永远也别想得到。”姚亭长又惭又悔,抖着手拿起制钱,逃也似的去了。
楚王拿起鱼竿正要回身钓鱼,却见自己的几名卫士押着一个人过来。
那人被绳捆索绑,在卫士们的推推搡搡之下踉跄而来,一见楚王,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楚王一怔,道:“这人是谁?谁叫你们抓的?”
一名卫士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将那人的脸拉了仰起来,道:“大王,这小子当年胆敢侮辱您,我们弟兄几个气不过,就去打听出来把他抓到了,本想一刀杀了他,又怕大王您不解恨,就押了过来由大王您处置。”
楚王一看,见那人全身簌簌发抖,一脸惊惶之色,点点头,微微一笑,道:“印虎,我记得你以前挺横的嘛,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印虎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惨白。楚王俯下身,在印虎耳边轻声道:“叫我钻你裤裆那会儿,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印虎已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只求……只求……大王给……小人一个痛快的。”
楚王直起身来,挥了挥手,道:“松绑!”
卫士一怔,但还是依言解开了印虎身上的绑绳。印虎抖抖索索地站起来。
楚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印虎,道:“体格不错嘛!什么不好做,成天在市井间惹是生非!这样吧,我都城下邳那儿缺一个巡城中尉,你给我到下邳巡城捕盗去。把你的闲气闲力都用到正事上去!”
印虎和众卫士都愣住了。
楚王回过身,将钓线向河中一甩,又开始钓起鱼来。
印虎一句话也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楚王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众卫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嗫嚅着道:“大王,为什么……”
楚王看着水面的浮子,淡淡地道:“当年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了他吗?只是杀了他毫无意义,所以忍耐而至今天,但是到了今天,我又没有杀他的念头了——难道我奋斗一生,获得今天的权势地位,就是为了向这样一个小人物复仇吗?自己想想都有些可笑,再说,”说到这里,楚王顿了顿,望向远方,“我能有今天,说起来倒也算拜他所赐,侮辱也是一种力量。所以,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把他抓来的。不过既然抓来了,也好。恩也罢,仇也罢,该了的都了了,省得牵挂。”
回到下邳王宫,季姜已等得很焦急了。“大王,”她一边帮风尘仆仆的楚王卸下披风,一边道,“皇帝派来的使节在等你。那帮家伙气焰嚣张得很,跟他们主子一个德行,眼睛长在额头上,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倒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看得肺都要气炸了,大王你横扫天下的时候,这几个小子还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呢!”
楚王道:“哦,我看看去,他们在哪儿?”
季姜道:“在偏殿。”
楚王和季姜走进偏殿,几个人正在里面嘻嘻哈哈说得起劲,其中一个人公然坐在楚王的王座,把脚搁在御案上。
见楚王进来,几个人停止了说笑,那坐在王座上的家伙像是其中为首的,冷冷瞥了一眼楚王,脚也不从御案上放下,道:“楚王,你好大的架子呀!把我们哥几个晾在这里,自己跑到哪儿快活去了?”
季姜怒不可遏,正要开口说话,楚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劳各位使君久等,是我的不是。”
那使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陛下有诏,问你两件事。”
楚王道:“臣恭聆陛下诏询。但有所知,知无不言。”
那使者道:“第一件事,西楚余孽钟离昧,是不是躲在你这儿?”
楚王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第二件事,”那使者说到这儿,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郑重,离座下阶,走到楚王跟前,低声道,“‘鼎心’是不是在你这儿?”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王的脸。
楚王神态平静,道:“我不明白使君的意思。”
那使者盯了他半天,才悻悻地道:“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有数。陛下还会派人来的。楚王,你最好识时务一点!”说完,那使者一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季姜又气又恨,道:“大王你还没失势哪,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简直是狗仗人势!”
楚王摇了摇头,道:“还会有更嚣张的。”
一个月后,更嚣张的来了。当时楚王正和季姜在泗水漫步。泗水两岸绿柳成荫,夕阳斜照,平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季姜心事重重,无心欣赏
这些美景。楚王却悠闲地用一根柳条指点着道:“季姜,你看,这泗水源出你们齐国蒙山,流到我们楚国境内,蜿蜒千数百里,经过我、项羽和当今皇帝的家乡。似乎冥冥之中,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注定要纠结在一起……”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季姜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队人马渐近,到了近前,那些人勒住缰绳停下,为首一人身着锦衣,头带锦羽冠,一望而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那人下了马,手持一枚龙首铜符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奉陛下诏,命楚王二事!”
楚王道:“请使君吩咐。”
那人道:“第一件事:尽速缉拿要犯钟离昧,不得有误!如有窝藏纵放之事,按律严惩!”
季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谁有资格惩处我们大王?!问问皇帝,他的江山是谁替他打下的?按律严惩?呸!不要说我们大王没有窝藏钟离昧了,就算窝藏了,我们大王也是为皇帝灭了项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
楚王止住季姜,向那人道:“臣谨奉陛下诏。还有什么事?”
那人走近了一步,手一伸,沉声道:“陛下命你把鼎心交出来。”
楚王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泗水,道:“我没有这东西。”
那人又逼近一步,低声道:“要么是王位,要么是鼎心,你自己挑!”
“王位?”楚王一笑,解下头下的紫金王冠,递到那人面前,“拿去吧,富贵于我如浮云。”
“呸!”那人恼火地一挥手,道,“陛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等着接受廷尉的传讯吧!”说完回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来路而去。
季姜道:“什么是‘鼎心’?居然拿夺爵刑讯来威胁您?”
楚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想将它留给将来的,也许那时的人会有足够的智慧解开它的奥秘,可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我享受尊荣已太久,不可能忍受得了那些折磨苦楚了——”忽扬声道,“使君!”
前方马上那人勒马回望。
楚王道:“‘鼎心’其实我已给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说着,倒过手中的紫金冠,伸指在其中一拧一按,“喀”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白色薄片立时出现在他指间,“是这东西吗?”
那人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道:“啊!是它!就是……”
楚王手指轻轻一弹,那亮晶晶的小薄片飞了出去,在空中翻过几个身,掉入了水波轻漾的泗水河中。
“你?!”那人又惊又怒,来不及发火,忙指挥众随从道:“快!快!还愣着干什么?快下水,快下水啊!全给我下水去找!去找!”
楚王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折腾,慢悠悠地戴上紫金冠,道:“使君,请你回去转告陛下:如果陛下是明君,没有九鼎也一样;如果陛下是昏君,得了九鼎也枉然。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要想长治久安,就对百姓好一点吧!”
那人没空搭理楚王,在河边跑来跑去,急吼吼地道:“找到了没有?找到了没有?快找,快找啊!”
忽然,一个人浮出水面,一手捏着那枚亮晶晶的小薄片,一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岸上那人欣喜若狂,连声道:“快拿过来!快拿过来!”
那枚小薄片到手,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擦干包好,放入一只垫了丝绸的匣子里,贴身收好。然后,他狠狠地瞪了楚王一眼,上马率众离去。
季姜道:“怪不得大王要特地亲手设计这顶紫金冠,原来要拿这藏宝啊!哎,大王,你既然藏得那么好,又何必拿出来让他们抢到手?”
楚王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他们得到的只是一片废物——那东西一见水就完了。”
季姜道:“到底是什么啊?那么丁点大的东西,扔到河里还要下去捞,他们怎么就这么看重?”
“那是历代帝王最梦寐以求的宝物。”楚王说着,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季姜,道,“季姜,我们坐到那边去,我要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但这个故事的跨度太长了,脉络也很乱,我直到近期才彻底理清了它的前因后果。
首先,你要答应我,不管你对听到的故事如何惊讶,甚至怀疑,请先不要打断我,否则你会听得支离破碎,更加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