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背叛一个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为什么会帮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个理由都想不出来。”萧规拼命抓住张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满疑惑。
他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狂怒,他现在只带着深深的不解。一个备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战友,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他这边才对,可张小敬却偏偏没有,反而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张小敬这时发不出声音,萧规盯着他的嘴唇:“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张小敬点头。
“你对那个天子就那么忠诚?”
张小敬摇摇头。
萧规一拳砸向小庙旁边的细柱,几乎吼出来:“那你到底为什么?既然不忠于那个天子,为什么要保护他!为什么不认同我的做法!你这么做,对得起那些死难的弟兄吗?”
张小敬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萧规突然想起来,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他们有过一番关于“衡量人命”的争论,张小敬似乎对这件事很有意见,坚持说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你觉得我做错了?你觉得我不择手段滥杀无辜?你觉得我不该为了干掉皇帝搞出这么多牺牲者?”
这次张小敬点头点得十分坚决。
萧规气极反笑:“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软弱,这么幼稚……咳咳……你想维护的到底是谁?是让我姐姐全家遇难的官吏,是害死闻无忌的永王,还是把你投入死牢几次折磨的朝廷?”
这次张小敬没有回答,他一脸凝重地把视线投向庙外,此时晨曦已逐渐驱走了黑暗,长安城的城墙轮廓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萧规随着张小敬的视线看过去,他们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档,彼此的心思一个眼神就够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这长安城的守护者了吧?”
张小敬勉强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窝里的水渍,那一只独眼异常肃穆。
萧规眼角一抽,几乎不敢相信:“大头,你果然是第八团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张小敬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萧规见状,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发出一阵大笑:“好吧!好吧!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这都是活该。也好,让我死在自己兄弟手里,也不算亏。反正长安我也闹了,灯楼也炸了,宫殿也砸了,皇上也挟持过了,从古至今有几个反贼如我一般风光!”
他的笑声凄厉而尖锐,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张小敬勉强侧过身子,想伸手去帮他擦掉。萧规把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打掉:“滚开!等到了地府,再让第八团的兄弟们决定,我们到底谁错了!咳咳咳咳……”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祖道庙陷入一片死寂。张小敬以为他已死,正要凑过去细看。不料萧规突然又直起身来,眼神里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虽然他们逃过一劫,可我也不会让长安城太平。咳咳,大头,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小敬皱着眉头,没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规的脸上挂满嘲讽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蚍蜉何以能在长安城搞出这么大动静?”
听到这句,张小敬心中猛然一抽紧。他早就在怀疑,蚍蜉这个计划太过宏大,对诸多环节的要求都极高,光靠萧规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势力在支持。
现在萧规主动要说出这个秘密,可他却有点不敢听了。看那家伙的兴奋表情,这将是一个会让长安城大乱的秘密。可捉拿真凶是靖安都尉的职责,他又不得不听。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张小敬身子动弹不得,那一只独眼却骤然瞪得极大,几乎要挣破眼眶而出。
萧规头颅一垂,身子徐徐侧斜,额头不经意地贴在了张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时的勤政务本楼里,比刚才被袭击时还要混乱。
气急败坏的诸部禁军、死里逃生的惊慌宾客、万年县与兴庆宫赶来救援的护卫与衙役、无头苍蝇一样的奴婢乐班舞姬,无数人在废墟和烟尘中来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冲,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当禁军诸部得知天子被贼人挟持登楼,遁去无踪,更加惶恐不安。龙武、羽林、左右骁卫、左右千牛卫等部长官,各自下令派人四处搜寻,军令不出一处,免不了会彼此妨碍,于是互相吵架乃至发生冲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层的宾客们很快也掺和进来。他们受伤的不少,死的却不多。这些人个个身份高贵,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气又大又喜欢发号施令,人人都觉得该优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楼的士兵们不知该听谁的好,又谁都得罪不起,完全无所适从。
一时之间,楼上楼下全是人影闪动,好似一个被掘走了蚁后的蚂蚁窝。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为拥上来的援军很多,灯楼残骸所引燃的各处火情被迅速扑灭,至少勤政务本楼不会毁于火灾。
在这一片人声鼎沸、呼喊连天的混乱中,有一男一女不动声色地朝外头走去,前头是个宽额头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来是在袭击中受了伤;他身后紧贴着一个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鬓纷乱,满面烟尘,但神情肃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终按在他腰眼上,几乎是顶着男子朝前走。
楼里的伤员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没人会去特别关注这一对轻伤者,更不会去注意这些小细节。他们就这样慢慢朝外面走去,无人盘问,也无人阻拦。
他们自然是留在勤政务本楼里的元载与檀棋。
之前张小敬叮嘱檀棋破坏“楼内楼”,然后立刻离开。她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却没有走开,反而回转过来,把元载拎了起来。
元载本以为援军将至,自己可以获救了。可他刚一站起来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载没来得及问对方为什么动手,就感觉一柄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锐物。
“跟我往外走,不许和任何人交谈。”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没有必要……”元载试图辩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于是檀棋就这么挟持着元载,缓缓退出了勤政务本楼,来到兴庆宫龙池附近的一处树丛里。之前的爆炸,让这里的禽鸟全都惊走,空余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兴庆宫的宿卫此时全跑去楼里,这一带暂时无人巡视。
“莫非……姑娘你要杀我?”元载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惊慌地回过头。
“不错。”檀棋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深深的杀意,“让你活下来,对张都尉不利。”
元载之前陷害张小敬的事,她已经问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担心,如果把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会加倍报复张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负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还在奋战,她必须做些事情来帮到他,哪怕会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元载从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断出,这姑娘是认真的。她也许没见过血,但动起手来一定心志坚定。抛开个人安危不谈,他对这种杀伐果断还挺欣赏的,不愧是李泌*出的人。
檀棋狠咬银牙,手中正要发力,元载突然厉声道:“你杀不杀我,张小敬一样要死!”
闻得此言,锐物一颤,竟没有继续刺下去。元载趁机道:“你下楼时,也听那些人谈到张都尉的表现了吧?”
“那又如何?”
他们下楼时,恰好碰到一个侥幸未受伤的官员跑下来,激动地对禁军士兵连说带比画,把在七楼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们这才知道,张小敬上楼之后居然与蚍蜉联手,打昏陈玄礼不说,还公然挟持天子与太真离开。
檀棋和元载当然明白,这是张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张小敬已成为恶事做尽的坏人。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万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净。”
“我可以去作证!”檀棋道。
元载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话根本没人会相信。”元载是大理司的评事,太清楚上头的办案逻辑了。
“可我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挟持天子,这个罪过怎么洗也洗不白。说实在的,我不太明白,张小敬为何要选这么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嘛。”
“你……”檀棋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元载说的是实情,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恼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锐物扎进去。元载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脚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别动手,听我说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说,他是死路一条吗?”
“如果你杀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条。”元载躺在地上,高喊道,“现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评事,又在靖安司任职,我的话他们会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轻。现在放了你,谁能保证你转头不出卖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诚意,只要相信这事对我有好处就成。”元载虽然狼狈地躺在泥土里,可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没听懂。
“此前诬陷张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许以重利。不过我刚才仔细盘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势,若能帮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处——你要知道,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越说越流畅,俨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节奏。
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听公子说过,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争。可元载竟这么*裸地说出,让她真有点不适应,她不由得啐了一口:“无耻!”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檀棋除了斥骂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知道这姑娘已经动摇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满脸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处?我想不出来。”檀棋依旧板着脸。
“万一张小敬真把圣人救出来,他就是大英雄。届时天子一查,呦,有个忠直官员先知先觉,在所有人都以为张小敬是叛贼时,他却努力在为英雄洗刷冤屈,这其中好处,可是车载斗量。”
“你这是在赌,万一他救不出来呢?”
“那长安和整个朝廷将会大乱,谁还顾得上管他啊?”元载抬起右手,手指来回拨动,好似手里拿着一枚骰子,“所以无论圣人安与危,帮张小敬洗白,对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着这家伙轻描淡写地说着大不敬之事,好似一个谈生意的买卖人,檀棋觉得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这番话又无懈可击,几乎已把她给说服了,握住锐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檀棋不知道,元载还有个小心思没说出来。之前在晁分家门前,他被张小敬吓破了胆,放任那杀神离开。如果上头追起责来,他也要担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会以“纵容凶徒”的罪名处斩。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为张小敬正名。某种意义上,他们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元载擦了擦宽脑门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运气还没有完全离开,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我们得先找到一个人。”
“谁?”
“一个恨张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话,让李泌如坠冰窟。
“于我有何益处?”
无论是寻常推鞫还是宫廷阴谋,都遵循着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李林甫并没有在细枝末节跟李泌纠缠,而是直奔根子,请这位靖安司丞复习一下这条基本常识。
李林甫从开元二十年任中书令后,独得天子信重将近十年,圣眷未衰,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换句话说,这起针对天子的阴谋,对他来说有害无益,几乎没有好处。
李泌从种种迹象推算李林甫的阴谋布置,看似完美解释,可唯独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诣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只会动摇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这个原则,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继位东宫以来,屡受李相压迫,又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顺理成章继位,上可继大宝之统,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谓风光独揽。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调出去,是为了让他背负弑君弑亲的嫌疑,无法登基。”李泌试图辩解。
“弑君弑亲?我大唐诸帝,何曾少过这样的事了?”李林甫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讽刺味道,“我来问你,其他诸王,可还有谁中途离席?”
李泌闭口不语。
“若我安排此事,此时就该保住一位亲王,调控南衙与北衙禁军,精骑四出,把你和东宫一系一个一个除掉。而不是只身待在这么一个大院子里,与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里还带着几丝自嘲和无奈。
“我们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叹。
听到这句话,李泌的身躯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是啊,谋篡讲究的是雷霆一击,不容片刻犹豫。李林甫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后续手段源源不断,哪会这么迟钝。
难道……真的是待在东宫药圃的太子所谋划?他竟然连我都骗过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阵凄苦,然后是愤怒,继而升起一种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责已经毫无意义。李泌知道,政治上没有对错,只有利益之争。他身为东宫谋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里,哪怕没什么道理可言,也必须设法去为太子争取更多利益。
此时在这一处僻静宅院之内,太子最大的敌人李林甫身边只有寥寥几个护卫,而他带的旅贲军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着想着,眼神逐渐变了,手臂缓缓抬起。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他已经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来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这年轻人眼神里冒出的杀意,却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个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炼。
“你就不想想,万一天子无事呢?”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李林甫的话,像一阵阴风,不动声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对啊,倘若天子平安无事呢?那他在这时候出手,非但毫无意义,而且后患无穷。
李泌不知道兴庆宫到底惨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张小敬在那边,说不定会创造出奇迹,真的将圣上救出。他忽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竟希望张小敬失败。
这实在是今天最讽刺的事情。
真相和对太子的承诺之间,李泌现在必须得做一个抉择。
姚汝能一钻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长矛一般猛刺过来,连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个人就这么哧溜一声,往下滑去。
这管道内壁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黄褐色粪壳,触处滑腻,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双手顶住内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飞快划过脆弱的粪壳,溅起一片片飞屑,落在身、头和脸上。
若换作平时,喜好整洁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现在的他却根本不关心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没想到,内鬼居然是他!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预料。可再仔细一想,这却和所有的细节都完美贴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这个混账东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牺牲性命也得逮住他。为了长安城,张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时,姚汝能看到一个圆形的出口,还能听到水渠的潺潺声。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个老捕吏,说接近犯人的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拼命用两脚蹬住两侧,减缓滑速。刚一从管道里滑出来,姚汝能就听耳边一阵风声。那内鬼居然悍勇到没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来疏通管道淤塞的齐眉木棍,当头狠狠地砸过来。
幸亏姚汝能提前减速,那棍子才没落在头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强忍剧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团硬化的粪屑,侧身朝旁边扬去。内鬼的动作因此停滞了半分,姚汝能顺势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摆,借着落势狠命一扯,两人同时滚落暗渠。
这条暗渠是为本坊排水之用,坊内除了畜栏之外,酒肆、饭庄、商铺以及大户人家,都会修一条排道,倾倒各种厨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冲刷。日积月累,沤烂的各种污垢淤积在渠道里,腐臭无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两个人扑通落入渠中,这里地方狭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内鬼不想跟他缠斗,正要挣扎着游开,不料姚汝能扑过来,伸手把他背后插着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弩箭带有倒钩,这么一拔,登时连着扯掉一大块血肉。
内鬼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回过身来,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入脏水中。内鬼正要转身逃开,不料姚汝能哗啦一声从水里又站起来,蓬头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开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身体,无论内鬼如何击打,全凭着一口气死撑不放。
内鬼没料到姚汝能会如此不要命,他此时背部受伤极严重,又在这么肮脏的粪水里泡过,只怕很难愈合。内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开。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个人化为一块石锁,牢牢地把内鬼缚在暗渠之内。
内鬼开始还用单手,后来变成了双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吧一声,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断了。这个年轻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手锁势却没丝毫放松。
内鬼也快没力气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连续响起数声扑通落水声,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动,可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却始终十指紧扣,让他动弹不得。
落水的是几个旅贲军士兵,他们在赵参军的逼迫下一个个跳进来,一肚子郁闷。此时见到这个罪魁祸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亏赵参军交代过要活口,于是他们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贲军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内鬼面对围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连续抽打得鼻青脸肿,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紧,士兵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掰不开,只得把他们两个一起抬出这一片藏污纳垢的地狱,带到地面上。
赵参军一看,这两个人脏得不成样子,脸都看不清,吩咐取来清水泼浇。几桶井水泼过去,那个内鬼才露出一张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赵参军凑近一看,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靖安司的那个通传吗?”
阿罗约运气不错,在外头打到了几只云雀,虽然个头不大,但多少是个肉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带回了庙里,发现另外一个人趴在张小敬的怀里,一动不动。张小敬神情激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以为张帅是因友人之死而难过,走过去想把萧规的尸体抱开,可张小敬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张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么话来。
可阿罗约却只听到几声虚嘶,他有点无奈地对张小敬道:“您还是别吭声了,在这儿歇着。等城门开了,我给您弄一匹骆驼来,尽快离开吧。”
他以为张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墙,逃离长安城。
不料张小敬松开他的手,随手从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条,在地上尘土里勾画起来。阿罗约说我不识字,您写也是白写啊,再低头一看,发现不是汉字,而是一座城楼,以及城门。张小敬用丝篾又画了一个箭头,伸向城门里,又指了指自己,抬头看着他。
阿罗约恍然大悟:“您是想进城?立刻就进?”
张小敬点点头。
阿罗约这下可迷惑了。他刚才千辛万苦从城墙跳出来,现在为什么还要回去?他苦笑道:“这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城门真的封闭了,而且还是最厉害的那种封法。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成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谁也别想进出。”
张小敬抓住他的双臂,嗯嗯地用着力气,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门不可能一直封闭。”
张小敬拼命摇头。阿罗约猜测他是非进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进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不良帅急成这样。
“可在下也没办法呀,硬闯的话,会被守军直接射杀……”阿罗约摊开手无奈地说。
张小敬又低头画了一封信函,用箭头引到城门口。阿罗约猜测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传一封信进去就成?”
“嗯嗯。”
阿罗约皱着眉头,知道这也很难。人不让进,守军更不会允许捎奇怪的东西进去。长安城现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资都别想进来,绝无例外。
绝无例外,绝无例外,绝无……
阿罗约抱臂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冲到庙门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把您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