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做完这个防护动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与斜撑,再也无法支撑大顶的重量,轰隆一声,在木料哀鸣声中崩裂、坍塌。无数带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处飞去。其中有一条燃烧的椽子,被压得直翘起来,像龟兹艺人耍火棍一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正正落在了花坛旁边……
张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没办法像其他同僚一样放心游玩,必须盯紧各处的花灯。
长安的花灯一般都是由各处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颁发了匠牒的营造匠人,才有资格参与搭建。如果花灯出了意外,工匠连同签发官员都要被株连。
花灯这东西,不同别物,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众目睽睽,遮掩都没法遮。再加上长安风气奢靡,喜好斗灯,各家花灯越扎越大,烛火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张洛很紧张,特意派了十来个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乱子。
他的压力还不止于此。
除了民办花灯之外,皇家也要张灯结彩,而且一定要足够体面奢华,绝不能被民间比下去,这样才能体现出天潢气度。
皇家的花灯采办营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张洛得负责日常维护以及布烛添油等琐碎的杂事。换句话说,这些花灯不经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负责。张洛虽有腹诽,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在兴庆宫前搭起了一个一百五十尺的大灯楼。华丽是华丽,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别的麻烦不说,单到了四更“拔灯”之时,得派多少人在灯楼之上,才能保证让这么大个灯楼瞬间同时点亮!
大灯楼的燃烛事务,从物资调配到操作人员遴选,是张洛全权负责。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员外郎只会诿过于人,下面有点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伦——早早推脱掉了,最后只能着落在没什么后台的倒霉鬼张洛头上。
他此时正站在安兴崇仁的路口,这里有一座拱月桥,龙首渠的河水便从桥下潺潺流过。站在桥顶,手扶栏杆,附近花灯可以一览无余。这拱月桥是个观灯的好地方,除了张洛之外,还有无数百姓试图挤上来,抢个好位置。
为了不影响工作,张洛专门派了三个壮汉围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强行格出一圈地方来。可现在的人流实在太多了,互相簇拥挤压,桥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三个护卫也不济什么事,退得与张洛几乎贴身而立。
张洛看看时间,按照计划,再过一刻,所有他亲自遴选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厮都会集结在兴庆宫附近,然后一起进驻大灯楼,为最后的燃烛做准备。他看桥上人越来越多,决定早点离开,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烛的细节。
虽然他们事先都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可张洛觉得小心点总没错。
他吩咐护卫排出一条通道,正要迈步下桥,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人头开始骚动,似乎有人在散花钱。张洛双眼一瞪,在这么挤的地方撒花钱?撒钱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杖毙!
很快骚乱从桥底蔓延到桥上。上头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抢钱,有的想尽快离开,还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随人流簇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桥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不少人滚落桥下,压在别人身上,发出巨大的叫喊声。那三名守卫也被挤散开来,张洛被人群生生压在了石雕桥栏,上半身弯出去,狼狈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从混乱中伸过来,张洛只觉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过桥栏,朝着桥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可百姓们谁也没留意这个意外,还在声嘶力竭地挤着。三个护卫注意到长官掉下去了,他们很惊慌,但还没到绝望惊骇的程度。龙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们尽快赶到河堤旁,把长官救起,最多是挨几句骂罢了。
只有张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游起来了。他的咽喉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身体只能无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会随渠流漂向何处。他的尸首迟早会被人打捞上来,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届时别人就会发现,这并非一起落桥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伤者!”
一声焦虑的喊叫从靖安司里传来,在附近执勤的士兵纷纷看去,只见一个波斯人搀扶着一位浑身焦黑的伤者,往外拖动。那人满脸烟灰,身披一块熏得不成样子的火浣布。
士兵们很惊讶,能逃出来的人,应该早就逃出来了,怎么里面现在又有人?况且排胡令已下,怎么又冒出一个波斯人?
“我,监牢,出来,这人还活着。”伊斯用生疏的唐语边比画边说。士兵们大概听懂了,这家伙原本是在监牢里,门是锁的,所以费了些时间才逃出来,半路正好看到这个人还活着,就顺手拖出来了。
这些执勤士兵都是临时抽调过来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监牢里原本都关了谁,再说了,谁会专门跑进火场撒这样的谎?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谈诚恳,他们立刻就相信了。
这个伤者裹着火浣布,可见是第一批冲进去救火的,士兵们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这个波斯囚徒出逃还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风。
有两个士兵主动站出来,帮着伊斯抬起这个伤者,朝京兆府的设厅而去。所有的伤者都在那儿进行治疗。
伊斯一边走一边默默祈求上帝宽恕他说谎话。刚才张小敬在花坛那里,确实挨了一下砸,幸亏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则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过椽头的火焰,还是把他的背部烧了一片。这也是士兵们并没怀疑作伪的原因。
此时靖安司外的混乱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员基本就位,各司其职,隔火带、急行道与通道也被划分出来。伤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里,有医馆的学徒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设厅里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今夜的伤者太多,学徒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端详病人的脸,更不会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缉令。所以他看到张小敬,只是面无表情地前后检查了一遍,然后给他脚上系了一条褐色布条——意思是轻伤。至于伊斯,根本没系布条。
张小敬被搀扶进设厅,里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声此起彼伏。十几个披着青袍的医师与同样数量学徒穿梭其间,个个满头大汗。
有一个医师走过来,觉得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烧伤,身上还有许多新鲜刀伤。他正待详细询问,却突然厌恶地耸耸鼻子,闻到这人脸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让张小敬趴在一处毡毯上,剪开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浇到烫伤部位,又抹了点苍术粉末,然后叮嘱了一句“老实晾着!”,匆匆离去。
伊斯因为没受伤,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润润喉咙。
菜油充分浸润肌肤还要一段时间,张小敬只得趴在毡毯上不动。伊斯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设厅一角,有两扇镶螺钿的屏风,恰好挡出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屏风外,还有两个卫兵站着,似乎那里躺着一个大人物,便走了过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赖的能力,几句话下来,那些卫兵便放松了警惕。他们说这里是一个靖安司的内奸,要严加看管。伊斯借着攀谈的机会,从屏风缝隙看过去,里面确实躺着一个人。他没有进一步动作,默默退回去,跟张小敬小声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张小敬一听是徐宾,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死。至于内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牵连了吧。他咬着牙要起身,却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现在过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灵台倒生出一计……”
伊斯和张小敬耳语几句,悄悄走到设厅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群杂役,正忙着在一个长条木槽里现捣菜籽油,木槽下面用丝绸包裹,用以滤净汁液,底下拿盆接着。旁边还有三四个小灶,咕嘟咕嘟煮着开水。
今晚受伤的人太多,即使是这种最简陋的药物和热水,都供应不及。
每个人都埋头忙碌,没人留意伊斯。他轻手轻脚走到厅外拐角的廊边,轻舒手臂,借助廊柱与雕栏翻到偏梁上。伊斯从怀里拿出一大包碎布条,这是刚才他偷偷搜集的废弃包扎条。他把布条卷成一个圆球,在里面塞了一块刚在小灶里掏出的火炭,这才跳下地来。
过不多时,一股浓重的黑烟从走廊飘进来。设厅里的人刚经历过大火,个个是惊弓之鸟,一见烟起,又不见明火来源,第一个反应是隔壁的火蔓延过来了。
伊斯趁乱用纯正的唐语大喊一声:“走水了!”整个厅里登时大乱,卫兵们纷纷朝走廊赶去,试图寻找烟火的源头。看守徐宾的两个卫兵也待不住了,反正徐宾还昏迷着,不可能逃跑,便离开岗位去帮忙。
伊斯在一旁偷偷窥视,一见机会来了,立刻闪身钻进屏风。
徐宾仍旧躺在榻上,闭目不语。伊斯过去,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福缘老友托我给您带句话。”徐宾的眼珠陡然转动,立刻产生了反应。
福缘是徐宾和张小敬经常去的酒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伊斯一说,徐宾立刻知道这是张小敬派来的人。伊斯道:“情况危急,都尉不便过来。他托我来问一下,昌明坊的遗落物件,哪里还有存放?”
徐宾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伊斯又重复了一遍:“长安累卵之危,只在须臾之间。昌明坊的遗落物件,还在哪里有?”
徐宾沉默片刻,他虽不知伊斯是谁,可他信任张小敬:
“左偏殿,证物间。”
“除了那里还有哪儿?”伊斯看看外头,心中起急,卫兵们似乎已找到了浓烟的源头,恐怕很快就要回转。
徐宾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京兆府……”
伊斯眼睛一亮,这么说昌明坊证物确实有另外存放的地点。他又追问:“京兆府哪里?”徐宾道:“右厢推事厅。”
京兆府统掌万年、长安两县,一般并不直接审案。但两县不决的案子,往往会上报京兆府裁断。所以在京兆府公廨里,专门设有推事用的房厅。
靖安司从昌明坊搜回来的证物太多,除了大部分放在证物间,还有一部分移交到了京兆府。一则反正他们正在放假,空有大量房间;二来也可以算是两家联合办案,不至于让京兆府觉得被架空。
这些琐碎的官僚制事,都是经过徐宾来处理的,连李泌都未必清楚。
伊斯得了这消息,赶紧退出屏风,一转身恰好撞见卫兵们回来。卫兵们一看刚才那波斯人居然又凑过来,都面露疑色。伊斯连忙结结巴巴解释:“起火,他不动,抬走避烧。”
刚才那一声“走水了”是正宗纯熟的唐音,这个波斯和尚却是单字蹦,是以卫兵们压根没怀疑那场混乱是他造成的,只当他是好心要来救人,便挥手赶开。
伊斯跟张小敬说了情况,张小敬强忍背部痛苦,翻身起来。虽然他很担心徐宾的境况,可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没死就好。
伊斯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套沾满污液的医师青衫,给自己套上,然后搀扶着张小敬朝设厅外走去。沿途的人看到,都以为是转移病患,连问都没问。
如今京兆府的公廨,除了正堂与公库封闭不允许进入之外,其他设施都已开放,提供给新靖安司作为办公地点。各种书吏忙前忙后,彼此可能都不太熟悉,更别说辨认外人了。两人在里面畅通无阻,很快便问到了推事厅的位置。
可当他们朝那边走去时,却有两名面色冷煞的亲兵挡住去路。亲兵喝问他们去哪里,伊斯连忙解释说带病人去施救。亲兵面无表情一指,说设厅在那边,这里不允许靠近。伊斯故作不解,说刚才门口的官员明明让我来这里啊,还要往里蹭。亲兵见他死缠,便喝道:“这里是靖安司治所,擅入者格杀勿论!”
原来吉温把靖安司设在京兆府之后,第一件事就要找一个舒适的单间办公。他在御史台只是个殿中侍御史,跟七八个同僚同在一室,早不耐烦了。可京兆府公廨里,正堂封闭,退室太小,挑来选去,只有推事厅既宽阔,又体面,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却给张小敬和伊斯带来莫大的麻烦。
两人暂时先退开到一处转角。伊斯对张小敬道:“在下适才仔细观觇,隔壁庭院中有假山若许,从那里翻上屋檐,再从推事厅倒吊下来,或可潜入。”
张小敬却摇摇头。这里是京兆府,不比别处,屋檐上肯定也安排了弓手和弩手。伊斯想在这里跑窟,只怕会被射成刺猬。
这时一个人走过他们旁边,偶尔瞥了一眼,突然“咦”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张小敬的脸上,久久不移开。伊斯见状不妙,赶紧挡在前头。可这时那人已失声叫出来:“张、张小敬?”
张小敬如饿虎一样猛扑过去,按住他的嘴,把他硬生生推到角落里去。那人惊恐地拼命挣扎,张小敬恶狠狠地低声道:“再动就杀了你!”
“唔唔……是我……”
张小敬眉头一皱,很快认出这张脸来,竟然是右骁卫的赵参军。两个时辰之前,檀棋和姚汝能劫持赵参军,把张小敬劫出了右骁卫。临走之前,赵参军主动要求把自己打晕,以逃避罪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里?”
赵参军叹道:“蚍蜉袭击靖安司后,人手五不存一。吉司丞正在从各处行署调人,下官是来补缺的。”
张小敬之失,实是因赵参军所起。纵然甘守诚不言,赵参军也知道上峰必定不悦,故主动申请来靖安司帮忙,一来将功补过,二来也算避祸——没想到又撞见这个煞星。
“现在你可是全城通缉,怎么还敢回来?”赵参军盯着张小敬,后脑勺不由得隐隐作痛。张小敬不想跟他解释,便反问道:“我现在需要设法进入推事厅,你有什么办法?”
“这可难了!吉司丞正在推事厅办公,戒备森严,你要刺杀他,可不太容易。”
“谁说我要刺杀他了?!”张小敬低吼。
赵参军惊奇地瞪着眼睛:“不是吗?他都通缉你了,你还不起杀心?这可不像你啊!”张小敬一把揪住他衣襟:“听着,我去推事厅一不为人命,二不为财货,只为拿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你既然现在靖安司有身份,不妨帮我一下。”
赵参军一哆嗦,吓得脸都白了:“不成,不成,下官的脑袋可只有一个。”张小敬冷冷道:“没错,你的脑袋只有一个,要么我现在取走,要么一会儿被吉温取走。”赵参军惊恐万状,摆着肥胖的双手,反复强调才疏学浅,演技不佳。
他说着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一个绝妙的借口:“我也没什么把柄在您手里,一离开,肯定第一时间上报长官,您也麻烦。要不咱们还是依循旧例,在我脑袋这儿来一下,我晕我的,您忙您去,都不耽误工夫。”
饶是心事重重,张小敬还是忍不住笑了笑,这位说话倒真是坦诚。这时伊斯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张小敬点点头,对赵参军道:“这样,你不必替我们去偷,只要随便找件什么事,把吉温的注意力吸过去,一炷香长短就够。”
“我一进推事厅,肯定大呼示警,于您不利呀。”赵参军赔着笑,宁可再晕一次,也不愿过去。张小敬一指伊斯:“你可知他是谁?”
赵参军早注意到张小敬身边有一个波斯人,面相俊秀,双眸若玉石之华。张小敬道:“这是我从波斯请来的咒士,最擅长以目光摄人魂魄。你若胆敢示警,不出三日,便会被他脖子上那件法器拘走,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并非凭空捏造。长安坊间一直传言西方多异士,常来中土作乱云云。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人,因为散布此类妖言而被抓。张小敬办得案子太多,随手便可撷取一段素材。
伊斯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自己这么好的面相,居然被说成毒蛊术一流的方士。他不能辩白,只得微微一笑,那一双眼睛看向赵参军,果然有种动摇心神的错觉。
赵参军果然被吓到了,只得答应。他犹自不放心,又叮嘱道:“您一会儿若要动手,务必得杀死杀透才成,不然我也要被连累。”
“我他妈没说要杀他!”张小敬恨不得踹他一脚。
过不多时,赵参军战战兢兢地进了推事厅,吉温正在写一封给李相表功的书简。他写了抹,抹了写,好不容易想到一个绝妙的句子,忽然被脚步声打断,一抬头,发现赵参军恭敬地站在前头。
他有些不悦,不过赵参军只比自己低一品二阶,又是右骁卫借调,总得给点面子:“参军何事?”
赵参军道:“有件关于张小敬的事,下官特来禀报。”吉温一听这名字,眼睛一亮,搁下毛笔:“讲来。”赵参军看看左右,为难道:“此事涉及甘将军,不便明说,只能密报给司丞大人。”
一听说牵涉到甘守诚,吉温登时来了兴致。他示意赵参军上前,然后把头凑了过去。赵参军抖擞精神,给他讲起靖安司劫狱右骁卫的事。
此事赵参军乃是亲历,加上刻意渲染,吉温听得颇为入神,一时间全神贯注。
与此同时,一条绳子从房梁上缓缓吊下来,慢慢临近地面。赵参军一边讲着,一边用余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影子顺绳子吊下,心跳陡然变快。
这影子正是伊斯。他刚才勘察过,这个推事厅乃是个半厅,与邻近的架阁库共享同一个房梁。架阁库是储存文牍之用,没人会来。这样伊斯只要潜入库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推事厅。
这样一来,只要赵参军把吉温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为所欲为了。
这是最惊险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轻轻落地,距离吉温不过七步,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要吉温稍一偏头,就会发现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环顾四周,除了书案、跪毯、阁架之外,屋角还堆着一堆锦纹木箱,用屏风隔开。想来是新官嫌乱,一时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脑藏到了屏风后头。伊斯蹑手蹑脚过去,转过屏风,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果然有一堆杂物,应该是昌明坊遗留的。不过箱中没有竹头,他便又去开了第二个。
外头赵参军见伊斯还在寻找,只得拼命拖延时间。吉温几次想回头,赵参军一见有苗头,立刻会提高嗓门,强行插入一段并没发生的悬疑情节,好把吉温注意力拉回去。他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平时爱看传奇故事,没想到有一天得亲自编。
那边伊斯手脚迅速,已经开到了第三个箱子,扒拉开一堆散碎木块和断木之后,在箱底发现一个扎紧的粗布口袋。他解开绳子,里面是一把散碎竹头。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捞起,却忘了撑住箱子盖。盖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垫,总算及时托住,可也轻轻发出一声“砰”。
声音不大,但在屋子里听着却颇为明显。吉温猛然回过头,疑惑地朝这边看来。伊斯赶紧把身子靠在屏风后头,屏住呼吸。吉温抬手示意赵参军稍等,朝屏风方向走了几步。这屋子里很空阔,唯一不在视线内的,只有这屏风的后面,声音八成是从这里传来。
伊斯与吉温只有一屏之隔,汗水从鼻尖轻轻沁出来。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温,挟持着硬往外闯。赵参军见势不妙,突然一捂脑袋,痛苦地蹲下来,口中惨号:“可恨那张小敬,将下官打晕,至今伤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温回转过去,温言相劝。伊斯趁着这个当,把平日里的本事发挥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绳子一口气便翻上大梁,收回绳索。恰好一只老鼠跑过,伊斯随手逮住,丢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只晕了一霎,立刻跳起来朝外头跑去。
吉温这时刚好回过头来,看到一只老鼠飞窜而过,神情一松,以为声音是从它而来。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阁库,再与外头张小敬会合。这时赵参军也满头大汗地出来了,吉温听完那故事,发现他纯在诉苦,没提供任何于今有用的消息,训斥了一顿,把他撵了出来。
伊斯拽着张小敬要走,张小敬却看向赵参军:“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处?就是那个劫我出去的年轻人。”
赵参军在新靖安司负责内务,对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现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监牢里,罪名是……和您勾结。”
又一个不幸的消息被证实,张小敬顾不得伤感,又问道:“有一个叫闻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赵参军想了半天,摇头道:“不知道,没听过。”
伊斯在旁边,听到张小敬一声很明显的叹息。他小声问道:“要不要顺便去监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张小敬坚决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他们只能等。”
面对长安的大危机,张小敬只能有所取舍。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紧了那个装满碎竹头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着选择,至于对与错,已无暇去考虑。
“下官可以代为照顾,虽然没法开释,至少不必吃什么苦头。”赵参军乖巧地主动表态,然后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双眼,又赶紧挪开。
张小敬没有多做停留,放了赵参军,然后和伊斯朝京兆府外头走去。
他们真的没什么时间,因为眼下必须去找一个关键人物。
兴庆宫位于长安东北角的春名门内,本名为兴庆坊,乃是天子潜邸。天子登基之后,便把永嘉、胜业、道业三坊各划了一半给兴庆坊,大修宫阙,号曰“南内”,与太极宫、大明宫遥遥相对。一年下来,天子倒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待着,这里俨然是长安城的核心所在。
兴庆宫与寻常宫城迥异,北为殿群,南为御苑。其中最华丽的地方,是位于西南的两座楼。一栋叫花萼相辉楼,一栋叫勤政务本楼。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务本楼举行。
此时楼中灯火通明,又有铜镜辉映。宾客觥筹交错,气氛热闹非凡。彩娥仆役执壶端盘,流水样行走于席间。鼓乐声中,几十个伶人正跳着黄狮子舞,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无缘见到。有兴致高的官员和国外使节,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阵阵喝彩。
太子李亨捏着个犀角侈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微微颤抖的手腕,却让杯中满满的清酒不停地洒出来,在地毯上洇出一个个水点。他的脸色,和周围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
亲随已经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回报太子。李亨没料到情况比檀棋说的更加恶劣,李泌为蚍蜉所掳,靖安司被李相趁势夺走,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张小敬勾结外贼。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来,当初他坚持任用这个死囚犯,结果却捅出这么个娄子。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些事传到父皇耳朵里,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檀棋拿起执壶过来装作斟酒,低声对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设法把通缉令收回。”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几排席位的最前头,正端坐着李相李林甫。他无奈地摇摇头:“张小敬是否勾结外贼,目下还不确知。贸然撤销,只怕会给李相更多借口。”
平日有贺知章、李泌为谋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如今两人都不在了,面对李相的攻势,太子只能把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
檀棋急道:“张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结外贼!”李亨误会了她话里意思,以为两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这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涨红,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为他,亦不是为公子,而是为太子与长安百姓安危着想。蚍蜉这样的凶徒,唯有张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张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这种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销不撤销通缉令,又有何意义?”
“不,张都尉不会放弃!他所求的,只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贼。”檀棋抬起头,坚定地说。
李亨把手一摆:“一个死囚犯,被朝廷通缉,仍不改初心,尽力查案?这种事连我都不信,你让我怎么去说服别人?”他说到这里,口气一缓:“我等一下去找李相,只希望靖安司能尽快找到长源,其他的也顾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这太子。”
他自觉情真意切,可檀棋内心一团火腾腾燃烧起来,真想把酒泼过去。外面那些人为了长安,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复复纠结的,却只是这些事。
“那些蚍蜉,还在逍遥法外。阙勒霍多,随时可能会把整个长安城毁掉啊!”檀棋的声音大了点,引得附近的宾客纷纷看过来。李亨眉头一皱:“噤声!让别人听到怎么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说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被一个家养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觉得实在颜面无光。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才没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后蹭了几步,肩膀颤抖起来。太子似乎已决意袖手旁观,这让她彷徨至极。她的身份太过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左右局势了。
等一下,还有一个办法。
“直接面求圣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得有多疯狂?可她抬起脖颈,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远处的燕台之上,距离不过数十步。如果她真打算冲到天子面前,此时是最好的机会。檀棋知道,冲撞御座是大罪,直接被护卫当场格杀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让天子知道,此时长安城的危机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楼的灯光信号,在她的脑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本是孤儿,若非李家收养早就成了饿殍。这个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无可留恋,也就无可畏惧。檀棋相信,公子碰到这种事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于那个登徒子……一定也在某处黑暗里奋战吧?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从不把檀棋当成一个有着美丽躯壳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价值的事。
现在正是证明这一点的时候。
檀棋向李亨叩头请退,然后背靠身后云壁。
这里的所有墙壁,都用轻纱笼起,上用金线绣出祥云。有风吹过阁窗,轻纱飘动,便如云涌楼间一般。所有的宫中侍女,都会披一条相同材质的霞帔,无事时背靠云壁而立,飘飘若天女。
檀棋贴着云壁,不动声色地向前靠去。她轻提绦带,好让裙摆提得更高一点,免得一会儿奔跑时被绊倒。
勤政务本楼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合,因此整个地板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个坡度。天子御席,就在坡顶,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览无余。在这道坡的两侧,则是侍女仆役行菜之道。宾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节庆,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与臣同乐,是以四周也没有帷障,只用悬水珠帘略隔了一下。檀棋沿着这条道缓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辉的珠帘上缘,能看到那顶天下独一无二的通天冠,连上头的十二根梁都数得清楚。
从这个位置到天子御席,之间只隔了一个老宦官和两名御前护卫。她只消突然发力,便可在他们反应之前冲到面前,不过只有喊出一句话的机会。
这一句话至关重要,檀棋在心中酝酿一番,强抑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准备向前迈去。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头戴黄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弯披帛,手执拂尘,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女道士体态丰腴,眉目妩媚,双眉之间一点鹅黄钿,可谓是艳色生辉。檀棋脱口而出:
“太真姐姐?”
话音刚落,恰好外头更鼓咚咚,子时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调适时响起,把宴会气氛推向另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