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琮杰手里的长剑发出嗡嗡嘶鸣,在灼热的屋里悲鸣出声。
怎么可能陌生,谢宁,就是他夫人的名讳,自从手上的“婵娥利刃”出世后,贺琮杰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他告诉自己,古来成大事者,从不拘泥于儿女情长,更不被尘俗迂腐道德所牵绊。
可今日再次听人提到谢宁这个名字,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疼了一下。
贺琮杰怒不可遏,厉声嚎叫:“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她!你是她师兄派来的吧,找我来寻仇的!”
说着说着,他又哈哈狂笑:“来啊,来啊,有了婵娥利刃,我不会再怕你们了。我天下无敌,你……你们谁都打不过我了!哈哈哈!”
苏牧野一手牵着叶凤泠,一手弹出珍珠。
贺琮杰手上的剑被他轻易弹落在地,发出振聋发聩的衰腐苍凉之音。
“五年,上百条人命……贺琮杰,你可对得起藏剑山庄的百年威名?到了地下,不要说谢宁,便是贺奎,都会抽你筋喝你血吧。”苏牧野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栗栗危惧却还努力够“婵娥利刃”的贺琮杰,冷诮一笑。他手掌抬起,才要动作,被身旁一直默默无言的叶凤泠拦下。
“身上这么多桩血案,送他去官府不好么?”
苏牧野轻笑摇头,叶凤泠想的太简单了。
“藏剑山庄虽然声名不在,但它在朝廷里是挂了号的。贺琮杰的父亲,贺奎曾支持过国朝军队,就冲这个,今上、以及地方官员都会给藏剑山庄一两分薄面的,顶多判一个流放。你觉得他算受到惩罚么?”
叶凤泠隔着热火缭烟直视苏牧野,简直要看到了他波澜深处的倒影。
苏牧野缓缓落下那对弧线分明的薄唇,眼神清淡,又隐有笑意,万壑千山都带上了柔和光辉:“这种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从一开始,他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他自私也好、说他薄情也罢,人命、德操、善恶,在他眼里,如云如烟。为了所谓的剑,他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能狠心对妻女下手,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留他在世上一日,就会给那些陌生人带去隐患。”
神机影卫们并没有搜集到贺琮杰女儿的下落,苏牧野大胆猜测,此女要么流落尘世、伶仃度生,要么糟了贺琮杰毒手,只不过做的没有留下痕迹,不为人所知。
柴炭煤石烧得热火朝天,大铜锅上空无一物,在烈火之上发出咚咚厉音。
叶凤泠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阻拦,凝视着苏牧野幽深似海的眸子,突然有些明了他身上的责任。
无法拯救苍生、亦无法恩泽天下,他形单影只地游走在黑与白、明与暗之间,在律法无法普照的缝隙中,尽力呵护百姓心中对善的追求,对生的希望、对正义的信任。他不是君子、也决难成为圣者,只是一个从阴暗渊薮返回的逆行者。从她的时光流波里看来,他将未知的不公不平不正击得粉碎,不惧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或是刺探、或是杀戮的目光与拳脚,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从容又无畏,谈笑间还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她的心,在这一刻,与他同频共振。
她想,自己有多热爱生命,便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那些身份地位、功名利禄代表的浮华烟云,在他身后消弭逝去,那一点涂抹黑色、浸透世故的诡诈心肠内,有微弱却绵长的光芒被她捕获。
这个世上有无数的大儒、有无数的圣者、更有无数的正人君子,正在日光之下受人敬仰。可只有一个他,以及许许多多像他一样默默无闻、终生不被世人了解到的“隐形之人”,在为了正义而战。他们没有铠甲、也没有退路,他们一往无前,他们矢志不渝。
盯着立在贺琮杰旁边的那片模糊光影,血脉突然炙热地滚动,叶凤泠捂住胸口,回想起前世死去前绝望的时刻,自己仿佛单薄秋叶飘零林间,混杂着满心的颤抖不甘和痛入骨髓的怨恨,坠入深渊,永世不得飞扬。
那时的自己,多么希望有眼前的人出现啊!
他,还有他们,大抵生如蝼蚁,却熠熠美如仙神。
她的目光流落至贺琮杰紧握不放的“婵娥利刃”,轻轻笑了。
一世情缘一世苍茫,
不观生灭嗟叹无常,
佛祖渡人律法恕己,
万般红尘死生轮回。
那位叫谢宁的夫人,以及那些冤死的女子们,终于能瞑目,放心地转世投胎,开启新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