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踢不过你们,还不能叫我儿子来收拾你们了?
如一见他从场上跑下来,一时紧张,立即把攥在掌中、打算递给他擦汗的手帕收了起来。
等封如故提出要求,如一才知道他不是察觉了自己想要递手帕给他的意图,略松了一口气,点一点头,便将僧袍脱下,露出一身短打。
他肩宽腰细,兼以相貌出众,竟能够将短打穿出倜傥之风来。
众家弟子都认为一个和尚,怎会擅长这种俗家游戏,便嘻嘻哈哈的,打算像戏弄封如故一样再戏弄他一遭。
谁想此人话少面冷,却将一颗球运使自如。
甫一上场,他便灵巧闪避数人,一抬脚,将藤球直接送入球网。
他的蹴鞠技术虽然是义父一手教授,但他与张扬跳脱的义父性情毕竟不同,不爱耍些额外的花巧功夫,只是负手、灵活挪动,想要阻拦他的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脱开重重包围,翩然到了数丈开外。
在场七八人七手八脚去拦他,却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将球又一次轻松送入球网后,如一并不去看封如故,只缓慢拿脚来回盘弄着球,仿佛这样,自己就不是为封如故出气了一样。
——他来得很早,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年轻人,在发现封如故在蹴鞠一技上并不精通后,就有意逗他,吊着他在场上来回跑动。
在如一看来,封如故虽然天性懒怠,为人轻浮,却也不是几个不懂事的少年可以随意欺负的。
封如故倒不介意如一的冷淡态度和后辈的戏耍之举,盘腿坐在场边,托腮看着如一,目光里都是笑意。
他觉得自己是一具埋在土中日久的棺材瓤子,偶尔爬出泥来,看一看这新鲜的人世间和通身活力的少年们,也很好。
那几个少年发现如一是蹴鞠的个中高手,又被他惨虐了一番,也算是知道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自愿认输。
他们既然认了输,如一也不再不依不饶,回到了封如故身侧。
封如故凑过去,殷勤地给他打扇,欣慰道:“不错不错。”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教他的技艺他没有半点荒废,不论是棋艺,还是蹴鞠。
说不定,自己改日还能与他合奏一曲箜篌……
如一见他如此没心没肺,不气不恼,忍了又忍,终是脱口道:“云中君,你与义父师出同门,哪怕心性与志气有三分像义父,你也不至不堪如斯。”
封如故替他打扇的手猛地一顿。
话一出口,如一也觉得这“不堪”二字,似乎是严重过头了。
但他分明是替封如故不平的。
若是以义父年少时的性子,要是有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这样拿他开心,他定然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回去。
如一看得出来,封如故对待同辈与长辈时从不假辞色,一张嘴刁钻至极,但对道门小辈却有种特殊的优容。
对当初在文始门吵闹着要杀他为妹报仇的文二公子是这样,对想要杀他救活衣上尘的练如心是这样,对这些玩蹴鞠的小弟子也是这样。
如一看不得他被小辈这样欺负,却又不知,以他现如今与封如故的关系,该如何提醒他,又以何立场提醒。
结果,这一点好意反被他说成了恶言。
听到这句话,封如故盯着自己的膝盖,怔了好一阵。
他本以为,这世上有能力伤他心的人并不多。
他低下头吸了一口气,肩膀缩了一阵,才舒展开来。
同样舒展开来的还有他的表情。
他调侃道:“小小的蹴鞠游戏而已,大师还当了真,执念太重,不好不好。”
见封如故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混账话浑不在意,如一的心却并没有松快多少。
……封如故果真是对小辈格外纵容。
自己在他心目里,或许同那些不知轻重的后辈是一样的?
思及此,如一心中更是无缘由地动摇不已,又是酸涩又是气闷,脸色更显得冰冷起来。
封如故看他神情,知道他心绪不佳,却不知自己是触动了他哪根心弦,不禁挠头,想,年轻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不过他不欲与如一争吵,便改换了话题:“今日午后,我们便动身离开吧。”
如一:“去往哪里?”
封如故又忍不住犯了口花的毛病:“大师想去往哪里?”
如一顿了顿,说出了心中所想:“找林雪竞。”
封如故好奇:“你找林雪竞作甚?”
如一不着痕迹地抚一抚胸口,又垂下手来:“昨日云中君说过,不世门的弟子被杀,他身为门主,应该会现身处理此事的。”
“他?你不用指望他了。”
封如故伸长腿,去逗地上的一行蚂蚁:“约莫六年前吧,不世门内混入一名血宗,借不世门名头休养生息的同时,杀人取血,进行修炼,后来事情暴·露,引起了不世门中的一轮查洗,人心惶惶,互相怀疑,那时候卅四叔叔想叫他出山,结果他没有出。”
“三年前吧,不世门一条分支被一家小道门屠戮殆尽,彼时,态势严峻,剑拔弩张,道魔两家险些又要开战,又是卅四叔叔从中斡旋,才避过一场战火。”
“两月前,不世门内部出了一些小问题,有两家宿有仇怨,两家一子一女又因琐事斗殴而死,眼看要起内讧,但很快就被压制下去。”
封如故摊一摊手:“卅四叔叔不知来信向我抱怨过几回,但非有泼天大事,林雪竞是不会现世的。”
闻言,如一难免心焦。
若是一辈子找不到林雪竞,他胸中那团蠢蠢欲动的邪祟要如何去除?
封如故看他神情不对,便宽慰他道:“不过,卅四叔叔该是知道如何联系他的。我与卅四叔叔约定,两日之后会于青冈。到时你尽可以向他打听。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打探些消息。”
如一:“何处?”
封如故反问:“……你听说过清凉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