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一直留在山南,跟着邓欣在这边的山南公立养老院当志愿者。邓欣做惯了清洁和看护工作,上手很快,还很娴熟。她与其说是志愿者,不如说是专业的护工。黎云就差远了,做的是纯粹的志愿者工作,还只给老人们念念书、读读报,和他们闲话家常,半点技术活或体力活都没有。
“……她在这边适应得很好,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接受了她。那位金艾云主任对她帮助很大。如果可以的话,她应该想要留在这边继续生活。”黎云对电话那头的李叔说道。
李叔不禁看向了客厅中雕塑般的鬼魂,“樊宗龙也差不多……”
“什么?”黎云一时没听清“樊宗龙”的名字。
“我是说我盯着的这个鬼,那个从金年养老院一路回到瑶城的鬼。”李叔介绍了几句樊宗龙的情况,算现学现卖,拿刚在樊家听到的事情,转述给黎云听,“……他好像,不会变成恶鬼,但也不会去投胎、不会去酆都。他就是……留在原来的家里面,对他儿子、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女,好像都没什么兴趣……虽然有动过几次,但我看下来,他应该对他们都不怎么关心。”
“哦……”黎云困惑地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他有种李叔在跟他八卦东家长、西家短的错觉。
李叔是有些陷入到家长里短的回忆中。
李叔也曾经三代人挤在一间老房子里过。与樊宗龙的情况完全相同,他们家也是为了孩子能念一个好小学,明明有房子,还甘愿忍受困难一些的居住环境。
不同的是,李叔和李阿姨都建在,他们可没有让出主卧,而是让长女黎碧华和女婿两个住次卧,另外在阳台给他们的外孙文文做了一间小隔间。
阳台太小,平时仍然需要晾晒祖孙三代五个人的衣物,再往里放一张小孩的床已是极限。次卧原本是李叔的书房,要塞进黎碧华夫妻的一张床,只能将床贴着书柜放,书柜门都因此不好打开了。文文做作业时,有时候是黎碧华夫妻坐边上监督,有时候李叔坐边上监督。那是那几年里,李叔唯一摸着自己书桌的机会。
等文文小学毕业,黎碧华一家三口就搬出去了。
次卧回归到了书房的原貌。
李叔的大女婿还有些不好意思,帮着搬床、搬书桌、晒书不算,给他们夫妻的新家装修完了,还想给李叔他们老夫妻的老房子也装修一下,被李叔连连拒绝了。
李叔转念想想,如果不是文文考上了瑶城升学率数一数二的民办初中,不用为四年后的中考发愁,高中就学的选择余地极其大,黎碧华夫妻是否会带着文文那么快搬走,就难说了。
合适的房子可没那么好找。
黎家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能不介意租金,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来说,事关家庭大开支的事情,永远都做不到潇洒。
排除掉经济因素后,家庭总是围着孩子转,也可以说是围着未来在转。
樊宗龙当初做出选择,和李叔当年做出选择时,或许是怀着一个心思。
而现在,两人的心思也应该是相似的。
他们仍旧是父亲。
“父亲”的身份先于独立的“个人”。
李叔比樊宗龙好的地方,是他子孙争气,也足够孝顺。
这里头,有多少他们两个作为家长言传身教的结果,有多少是偶然的因素,李叔也说不准。
如果文文考上一间差一些的初中,或是只能根据地段,就读对口的初中,黎碧华一家会搬走吗?会在附近租房吗?他们三代人还能一起愉快地再共同生活四年、七年吗?
李阿姨曾自豪地拍胸脯说,要不是她当初据理力争,这套单位分的老房子就要落到别人头上,他们得分到卫健路去。
“卫健路那边有什么好学校?就一个卫健路小学,街道搞出来的学校,一点花头都没有。卫生局都老早就搬走了,就留个卫校在旁边。我们文文要是在那边上学,以后去读卫校啊?你看我们这边,小学么对口的瑶大附小,好多小孩子要考试才能进的,文文直接进了;初中么,我们文文考得好,高中不用愁。那边就是一高,坐718两站路,门口就车站。你们新房子骑个自行车,也就十分钟吧?哎哟,还是我们文文这脑瓜子聪明,像你外婆我。运气也好。”
李阿姨一边振振有词,一边不顾文文意愿,揉搓他已经消退了婴儿肥的脸蛋。
李叔没那么厚的脸皮,但也不得不承认,李阿姨的说辞从逻辑上来讲是说得通的。
李叔不知道樊宗龙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大概是没有的。
如果真有运气,樊宗龙也不会中风了。
他和李阿姨可一直健健康康的。
老人能不生病,就是最大的福气和好运了。
对他们自身,对他们的子女来说,都是如此。
久病床前无孝子。李叔也没有那自信,如果他或者李阿姨瘫了、傻了,黎清辉他们三兄妹会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好他们。
李叔同样不了解樊伟。
他没有黎云的能力,看不透樊伟的内心。他虽然已经认定樊伟不孝,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一点想法就认为樊伟大奸大恶,该除之而后快。
有立场去惩罚樊伟的人,已经去世。而且即使去世了,樊宗龙也没有做出恶鬼的那些举动。
樊宗龙连愤怒都几乎没有。
那李叔作为一个和樊家素不相识的外人,再愤怒,也不好越俎代庖。
何况,伤害了樊伟,也必然会伤害到樊宗龙这个父亲。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外人无法插手人家父子的恩怨。
“我觉得,再观察一阵,我们就能放心离开了。”李叔作了结论,省去了他的心路历程和良多感慨。跟黎云倾诉完,他已然轻松,将话题拉回到了黎云开头说的话,“你刚才说,邓欣在那边适应得不错?准备留在那儿了?”
黎云还有些跟不上李叔的节奏,打了个磕绊,说道:“嗯。她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但今天早上,有记者来过了。”
记者被养老院保安挡在了外面,没能见到邓欣,可看那架势,估计就是吃几次闭门羹,对方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想被采访,还担心记者调查她,以前一些不好的事情会被提起来。”黎云叹气,“山南这边地方新闻已经播过金年养老院的事情了,就提了几句。我看到网上有转载的消息了,不知道是哪个媒体联系到了屈金银的家人……”
那一家子的闹腾劲,黎云和李叔都只看到了一个尾声,还是一场荒唐的戛然而止。
“他们……啊,这样啊……”李叔想说屈金银,但想想樊宗龙这情况,屈金银那边或许差不多。
就是屈金银回家了,也不会对他那些儿女做什么。
几天过去,屈金银尸体异变带来的惊吓,好像已经在那一家子的心中随风飘逝,不留痕迹了。他们又有精神头闹事了。只不过这一次,金年养老院已经被查封,屈金银的尸体也被转移到了殡仪馆,他们再想要拉横幅、摆尸体,对着养老院的空院落,那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山南本地台的老记者这时候找上门来。老记者做了一辈子的电视新闻,可以自豪地说自己用脚丈量过山南的每一条马路,但屈家人可不会浪费时间接待这样的记者。
即使如此,金年养老院的新闻和屈家人还是进入了一些人的视线中。
接下来的这些人,可就不吝啬钱了。
话题很快就被送上了热搜,山南本地新闻也被翻了出来。一个整年都不见得有十个转发的小账号,立刻被转上了热门。金年养老院成了众矢之的。陶磊被迅速人肉,几位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不能幸免。他们信息原来就基本处于公开的状态,一个个的,和老人们的互动宣传照就大张旗鼓地贴在养老院门口,还常换常新,每年都有新的宣传内容。
那其中,有一张屈金银和蒋春芳的合照,被屈家人一脸愤怒地指了出来,再由记者拍了照,附在新闻稿中,并贴在了微博九宫格的第三格中。
照片中的蒋春芳半蹲着给屈金银喂饭,屈金银木木傻傻,照片下还有一段文字介绍,细心看护照顾失能老人,故事煽情动人,也将蒋春芳和屈金银两人的名字并列在了一起。
微博的九宫格的前两格,长篇新闻稿自然是放在了首位,第二张便是屈金银的遗体特写照片,极为震撼,并在微博冲上热搜后,被立马屏蔽掉,又在各种评论中快速转发散播。
因为照片和屈家人配合的卖力表演,“屈金银”这个名字在热搜话题下不断被提及。
有好事者把这名字往搜索框里一输入,跳出来的网页指向的并非是金年养老院的官方网站,而是金色老年人权益救助基金会的官网,就在他们官网的宣传栏目中,有多家“金年养老院”的宣传图文。再往政府非营利组织的信息网站上一查,这还是个连锁的养老院,全国各地开了好多家,各地地名打头,后头带着“金年”的名字,各有各的法定代表人。
事情刚被好事者发在网上,基金会立刻发布公告,澄清两者之间的关系,还义正言辞地表示会配合警方调查。
与此同时,不少有关金年养老院的传闻也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给整件事又添加了数个爆点。
话题在热搜上沉沉浮浮,各路人马如下饺子一般跳入舆论场,发表自己的高谈阔论、独到见解。有形的手、无形的手来回拉锯。只一天时间,舆论风向就变了几次。有关养老、子女、看护、养老机构等等的内容,谁都可以简单讲几句,谁也都可以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被点名的有基金会,有养老院,有政府,有警察,有看护,有老人自己,也有老人的儿女们。
前脚还是受害者的屈家人很快就成了新的加害者,被网友指着鼻子谩骂。
在其中一条转发新闻下面,黎云看到热评里有人提到了邓欣:
【别听那家人胡说。他们闹事讹钱好几天了,和养老院没谈拢,亲爹的尸体就摆在养老院门口,吹西北风吹得都冻住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丢下尸体跑了。养老院的人也跑了。就剩一个人,报了警。警察忙了一晚上把老人都送走了,查封了养老院。】
那网友身份不明,看账号像是个活人,而非水军。他在自己的评论里面回复其他人,说他是附近小区的居民,看了好几天的闹剧;又说金年养老院有问题他们那儿人尽皆知,有点儿孝心的都不会把爹妈送到金年养老院去;再提及金年养老院的员工,则回答其中好人坏人都有,好人基本干不了几天就走了。至于他说的报警的员工,他也不知道是谁。那天小区里好多人看热闹,之后也是七嘴八舌,各种消息乱飞。
这评论被顶到了第二排,几千点赞,又被人截图,发在了其他地方。至于被复制、被转述的次数,就无法统计了。
在一些吃瓜网友的梳理下,事件经过被整理出来,也有人总结屈家人不是好人,养老院的人更不是,那个报警的养老院员工,或许是此事件中唯一有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