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欣的意识清醒过来时,入目所及,仍是医院高高的白色天花板。
她发了一会儿呆,才认清现实。
她下意识惊恐起来,屏住呼吸,却发现耳边的那些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
“你醒了啊。”
邓欣猛地抬头。
床边坐了个陌生人,对方穿着绿色的护工制服,胖胖的脸上是关心之色。
“你刚才可吓死人了啊。旁边病床的老太太差点儿给你吓得厥过去。”胖护工拍着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她女儿给你喊的医生。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啊。怎么你被送进来,家里都没个人陪着啊?你这做检查都是我们推你去的。幸好你分量轻,CT那儿的小医生抱得动你。上次有个骨折的,那分量欸……”
胖护工絮絮叨叨着,又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啊?我给你叫王医生来看看啊。你刚才就是王医生给抢救回来的。心跳都停了。吓死人了。”
邓欣晕晕乎乎的,半晌,才理清了思路。
她没有回答胖护工的话,视线扫了一圈,看到的大半是病房里蓝色的床帘。门口的方向被床帘阻隔了。
她不知道屈金银还在不在这附近。
一想到此,邓欣后背便一阵发寒。
胖护工已经叫了那位王医生来。
王医生手中拿着检查报告,“CT报告出来了,还做了个心电图和心超,头也检查过了,都没检查出什么问题。你以前有没有什么疾病史啊?慢性病有没有?高血压?糖尿病?”
邓欣木然摇头。
她的身体没问题……不,她的身体很早以前就出了问题。以前只是耳朵有问题,现在恐怕连眼睛都有问题了。
邓欣打了个哆嗦。
“我们这边也没办法做核磁共振。你的验血结果明天才能知道。最好明天早上再做一个空腹血。之前你昏过去的时候,给你吊了点营养液。你平时吃饭正常吗?”
邓欣点点头,“正常的。”
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你能联系到你家人吗?”王医生问道。
邓欣摇头,垂下眼。
爷爷奶奶死后,父母将她接了过去。可她那时候如同一个木偶雕塑,对外界全无反应。父母带着她看了不少医生。她也是那时候逐渐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在起作用,她强迫自己面对父母,逃脱了那种频繁去求医问药的痛苦煎熬。
不过,她的性格已经大变,改不回去了,和父母之间本就陌生的亲子关系也只能继续往糟糕的方向下滑,不可弥补。
再后来,亲戚都知道她脑子被吓出了问题,她父母也认命了,供她读书生活,保证她饿不死、冻不死,不管其他。她成绩也不好,早早就出来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平日里只有定期给父母打钱的时候联系一下他们,说一声钱打过去了,那边也是公式化地回一句“收到了”、“在外面自己小心”……
邓欣不会为此悲伤。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考虑这些。
王医生也没有追问她的家庭状况,“那你请孙阿姨照顾着吧。你一个人这样挺危险的。最好呢,稳定下来,去三甲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
邓欣谢过了王医生。
胖护工孙阿姨在旁看了全程,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看向邓欣的眼神中多了怜惜,“你没订饭,晚饭得自己准备了。你晚上要吃点什么?我到时候帮你去买。”
邓欣摇头。她没什么胃口。
“我想睡一会儿。孙阿姨,我手机有带过来吗?”邓欣问道。
孙阿姨嘀嘀咕咕,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有的呢。你口袋里东西都在这儿。手机、钥匙、工作证。这个是门禁卡吧?都在这里。”孙阿姨将手机交给邓欣。
邓欣主动道:“护工费我转给你吧。”
“哎,你这小姑娘……你现在吃不吃东西啊?”孙阿姨问道,“喝点水不?你这杯子也没有。我给你拿两个一次性杯子啊。”
“谢谢。”邓欣很客气。
她转了钱,喝了点水,重新歇下。
孙阿姨是整个急诊病房的护工,事情挺多。安顿好邓欣,又被其他人喊了去。
邓欣也做过医院护工,知道这工作的辛苦和繁忙,示意孙阿姨不必担心自己。她将床帘彻底拉上,将自己圈了起来。
躺下后,她不安地摸了摸床头,抓到了呼叫器,确认它放在了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做完这些,她依然没有安心下来。
这种事情她应该已经习惯了。
换个地方就好了。
只要逃走……
“你丢下了我们!你丢下了我们!!”
邓欣捂住了耳朵。
屈金银愤怒的声音还回荡在脑海中。
不仅如此,她还有别于之前,看到了屈金银。
两次!
养老院一次,在医院这里第二次!
屈金银跟着她了。
邓欣感到恐惧。
她蜷缩起了身体,害怕屈金银第三次出现。
床帘外,有孙阿姨走动的声音,有病人的咳嗽声,有家属的交谈声,不知道是谁开了公放,带着时光味道的唱曲声抑扬顿挫,在病房上空徘徊。
更远的地方,还有络绎不绝的急诊病人进进出出。
每当听到脚步声,邓欣都害怕那是屈金银。
邓欣安慰自己,过一阵就好了。
再过几个钟头,这样的小医院,急诊的人就少了。
还要两、三个钟头……
太漫长了……
等入夜,也会是医院最安静的时候。
就像是那天的山林……
邓欣的身体轻轻颤抖。
不行。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咬着嘴唇,踟蹰着解锁手机。
邓欣在微信的通讯录中翻找了好久,在一长串的前同事们联系方式中,找到了“张先生”这个名字。
她的手顿了顿。
点开那名字的时候,指尖轻轻颤抖。
她回忆起了曾经经历的事情。
昴县人民医院,一家县里的小医院。那是她工作的第五家医院,很不起眼,住院部环境也不算好,没有细分科室。她夜班的时候,在那儿听到了对话声。初时,她以为是隔壁病房的声音。因为那对话太平常了,没有痛苦,说的话也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死亡。大概工作了一两个月后,她才意识到那对话是某个病人临死时最后说的话。
那次,她没有马上逃跑。那对话实在是太温和了,死者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亡,也死得悄无声息,发生的时间又是夜间。再加上她当时做的是清洁工的工作,不需要她长期守在房间内,她便犹豫着、犹豫着,没有立刻逃跑。
不久后,她便在隔壁的病房遇见了那对话中的另一个人。
她认出了那嗓音,也听到了那病人和其他病友的谈话,其中谈到了那天夜里去世的人。
没过两天,她在病房中拖地的时候,被那病人喊住,帮忙接了热水。
“你的热水,放在这儿了。”
“哦,谢谢……哎,问一声啊,我这单子能不能一次性给开了啊?”
“这个我不清楚。医保那边应该有规定的吧,医院也没办法。”
邓欣还清楚记得自己和对方说的话。她很热心,多说了两句才离开。
然后,那人就不行了……
如前一个病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去世,没有再说话,还是晚上来探病的家属发现他死了。
他临死前最后说的话,是和她的。
每当她进入那间病房,便会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立刻就逃跑了。
然而,从那天起她夜夜做噩梦。
她终于是想办法找了人,想要解决这困扰了她多年的麻烦。
邓欣将自己和“张先生”的聊天记录打开。
记录中,还有她发送过去的“谎言”。
她不敢将一切的真相告诉别人。
时隔多年,她已经成年了,可即使她开口了,说出来的依然是谎话。
邓欣看着那些被记录下的谎言,一阵失神。
“张先生”并没有替她解决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