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寒冬里,鹤冈八幡宫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那一场景,被镰仓周边地区看得清清楚楚。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神迹如核弹爆炸,声浪向外席卷,余波荡漾整个关八州。
当时在场的除了越后和北条两方对立,还有在其中浑水摸鱼的关东各方高阶武家。
她们亲眼目睹了八幡太娘源义家显灵,授予斯波义银御白旗的全过程,深受震动。
日本列岛多活火山,自古山喷,地震,海啸连绵不断。这一地理常态,养成了当地独特的民族性格,重名义,轻实物。
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没有真正的古建筑。什么古物可以在一次次灾祸面前,完整保留下来?
房子塌了可以再建,三神器丢了可以再造。八幡太娘的御白旗,真的能保存五百年而不腐朽吗?当然不可能。
但这并不妨碍这面旗帜背后的精神,那份武家蓬勃向上,为自身命运抗争,奉公求得恩赏的精神。
八幡太娘源义家,在关东与土著毛人前后作战十二年。天皇朝廷不愿意承认武家的流血牺牲,不愿意给予恩赏,她来给!
自此,坂东姬武士永远记住了八幡太娘源义家,永远记住了河内源氏嫡流。
正是这份恩赏结成的羁绊,让坂东八平氏在无法忍受被平清盛为首的朝廷压榨之时,选择了源赖朝,奋力打下武家自己的天下。
今时之关八州凋零,众姬早已没有当年祖先的雌心壮志,只是沉迷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巧取豪夺。
但在坂东姬武士心中,何尝没有一份渴望。那份流淌在她们血液中的荣耀与骄傲,始终在提醒她们,自己是谁。
关东武家狡诈油滑,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但面对鹤冈八幡宫的神迹,八幡太娘源义家的御白旗,她们依然存有一份真挚。
关东沉浮五百年,偶尔思前事,依然是少女。
北条氏康接到北条幻庵从鹤冈八幡宫传来的紧急信件,不敢相信这是真事。
等风魔忍的情报到来,两相映照,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天不绝北条家,但斯波义银有祖宗保佑,斗不过啊。
北条家从近幾而来,三代深耕关东,真心希望被关东武家接纳,融入关八州之地。
没有人比北条氏康更清楚,这些骄傲又敏感的关东武家,心里想着什么。
在确认御白旗的神迹不是作伪,北条氏康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她不再迟疑,日夜兼程赶往鹤冈八幡宫。
数日后,舞殿之外。
北条氏康携女儿北条氏政,率北条幻庵以下重臣多人,低头叩拜,向上杉辉虎献上太刀祝贺,对这位新任关东管领表示了臣服。
自此,足利义氏与北条氏康组成将军管领的关东新体系,轰然倒塌。两个关东之争,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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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杉辉虎与北条氏康两人客客气气见礼之后,越后一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政治目标,把北条家打落为地方势力的政治劣势。
完成目标的越后大军不再迟疑,全军北上,回返上野国。
沿途中,脱离关东联军,擅自返回各家武家纷纷派人前来斯波义银座前,对着御白旗叩首请罪。
连远在房总半岛的里见家,常陆国的佐竹家也都派来寄骑,保护御白旗,保护御台所北归。
导致关东联军解散的罪魁祸首成田长泰,亲自来到越后大军阵中,负荆请罪。在斯波义银的缓和下,上杉辉虎宽恕了她的过错。
一时间,整个关东的目光都集中在斯波义银,集中在他身后的御白旗之上,气氛热烈犹如庆典。
在进入上野国后,各家军势纷纷脱离,回领休整。而斯波义银与上杉辉虎则回到了越后大军的出兵点,沼田城。
———
斯波义银望着天上的残月,吁出一口长气。寒冬低温之下,热气腾腾似幻似雾。
此时的他,正在沼田城北方不远的三峰山,与上杉辉虎相约来泡这里的野温泉。
日本多火山,遍地是温泉。
这个贫瘠的岛国,上层权利者也没有什么奢侈的余地。无非是饭碗里多一块萝卜和鱼干,又或者是喝着那茶粉汤水装文化人。
而在百无聊赖的大冬天,就只剩下泡温泉这点享受。
义银又叹了口气,比起泡温泉,他其实更想念前世的火锅,那才是熬冬的神器。
只可惜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岛国,羊肉片牛肉片去哪里整呢?更别提那些个佐料配菜,一想起来就流口水,心里难受,不如不想。
自从去年答应了上杉辉虎,有空就陪她泡温泉。从此她就特别上心,一有空就拉着义银泡温泉。
这次越后大军南下,关东攻略总算是告一段落,结果虽然不算完美,但已经可以接受。
两个人回到沼田城,刚一放下心事,上杉辉虎又拉着义银来泡附近的温泉。
义银其实并不乐意。
越后大军南下占据沼田领,几乎是明着吞了沼田家的地盘。这里虽然已是越后一方的领地,但到底不如越后国内安全。
谁知道,沼田家里会不会出几个偏激的家臣?
日本武家的脑子就有病,有时候为保住家业怂得要死,有时候一上头就是勇于牺牲,死士,切腹,怎么猛怎么来。
义银是真不敢赌这些神经质的武家头脑清醒,而且出城泡汤,前呼后拥旗本无数,也不得清净。
但无奈,上杉辉虎死缠烂打,他不方便太生硬拒绝。最后还是跟着来到这三峰山的野温泉,遂了上杉辉虎的心愿。
温泉附近已经被旗本们仔细搜查了十来遍,内外包裹白布遮风,山间小屋被整理干净,请他暂住。
他一路慢走,从小屋往温泉去。一路上,旗本们看向他的眼神奇特,肃穆又憧憬。
义银暗自叹息,这面御白旗的威力远比他想得还要厉害,甚至让他有些害怕。
虽然知道关东武家重传统,但他拿到御白旗之后的遭遇还是让自己都有些懵圈。
北条氏康直接就跪了,反抗都不反抗,一副老实巴交的听候处置模样。
成田长泰把上杉辉虎得罪成那样,还敢跑来军中,负荆请罪,在义银面前痛哭流涕,恳求原谅。
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里见家,佐竹家那些东五国武家,敢着趟派人来保护他,保护御白旗北返。就怕晚别人一步,会给自家丢脸似的。
可她们越是如此,义银的压力就越大。
关东局势的巨大反转,超乎义银的想象,这些关东武家的仰慕是发自内心的。
义银接受了她们的敬意,也被架上崇高的神位,这次是真的下不来台了。要么永远高高在上,要么一摔粉身碎骨。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贪那面意义非凡的御白旗。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面御白旗的背后,是关东武家失落两百年的惆怅,跌跌不休的地位。
自从镰仓幕府衰败,足利幕府再建,武家天下的中心就从镰仓转移到京都。
原本在天子脚下作威作福的关东武家,一下子变成乡下人,镰仓败落成了小渔村。
这巨大的落差,骄傲的坂东姬武士怎么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