嘠珞正叽叽喳喳替容淖布菜时,门外进来一位三十出头的掌事姑姑,嘠珞顿时像只被捏住嘴的鸭子,大气不敢出。
来人名唤芳佃,是通贵人的心腹忠仆。
芳佃姑姑长眉细眼,面目柔和但行事不乏手段,驭下甚严,动辄施刑,‘扳着’这种不动声色,不见血腥的磋磨刑罚,最为常用,震得明德堂一众宫人对其颇为敬畏。
“贵人惦记公主,特地让奴才赶回来照看公主饮食。”芳佃姑姑不卑不亢解释道,顺手接替了嘠珞布菜的活计,并示意小宫女把嘠珞堆得满满当当像小山那只菜碟撤下,自己重新给容淖夹了些清汤寡水的菜。
嘠珞敢怒不敢言,低眉顺眼退到一旁。
“不必劳烦姑姑了。”容淖把瓷勺放回果子粥碗里,做了个轻推的手势。
侍立在旁的宫人们知晓这是主子用好了的意思,连忙手捧软帕、清水、钵盂等,次序上前,服侍容淖膳后盥漱整妆。
芳佃姑姑急匆匆赶回来,防的便是嘠珞趁明德堂无通贵人坐镇,阳奉阴违,劝膳容淖胡乱食用。
容淖自觉节制,倒省了她劝说口舌。
宫中素来奉行‘食少病无侵’、‘净饿避病’的养身之道。
抚养皇子公主的规矩,头一条便是‘饮食七分饱,穿戴七分暖’,最忌溺生娇病。
容淖幼时伤了根本,汤药常年不离口,通贵人管束她的饮食比宫规更为严苛,才艰难把人拉扯到十五岁。
嘠珞心疼主子,总是趁通贵人去宝华殿祈福的空儿,放纵容淖胡乱多食一些。
这事儿搁在往日,芳佃姑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总归嘠珞尚有分寸,不会胡闹太过。
可如今眼看正殿小佟贵妃得了势,以小佟贵妃古怪又无章法的行事作风,极有可能去翻查其嫡姐孝懿皇后当年究竟种了什么因,才结下她进宫便失宠,无故蹉跎十年的果。
若当年那桩匆匆了结的旧案现世细查,通贵人与六公主母女二人,就算不死,也必遭厌弃,一生尽毁。
风雨将至,六公主决计不能在此时出任何意外。
趁容淖净洗的功夫,芳佃姑姑有意把嘠珞支去檐下,说教一通。
“我要去御花园消食。”容淖适时出声,“嘠珞,你去替我取双外穿的鞋。”
嘠珞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芳佃姑姑无奈轻叹,意有所指嗔怪道,“哪有大热的天消食的。公主莫总护短嘠珞,她这冒失性子留在宫中,若不经一番捶打,磨老练些,将来遇事怕是担不住。”
容淖抿了口清茶,“那便早些放她出宫去。”
“宫女放出宫去谈何容易。嘎珞服侍公主多年,将来定是要上陪嫁名册的。只能等公主出降后亲赐恩典,还她自由。”
芳佃姑姑耐心道,“再说,咱们皇上出了名的心疼女儿,力主公主们晚嫁,公主上头几位皇姐,还有留到双十年纪嫁人的。公主才十五,早着呢。”
“不早了。”容淖平静道,“漠北喀尔喀蒙古逃难来的策棱兄弟两,约摸比我大五六岁,怕是等不到我双十年纪再行婚嫁吧。”
芳佃姑姑听见“策棱”二字,面上不甚明显的浮现几丝憎恨,立刻挥退左右,正色嘱咐容淖。
“皇上属意从漠北策棱兄弟两里挑一位做女婿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从未明旨指定由哪位公主下降漠北和亲。眼下这宫中又不止六公主你一位待嫁之龄的姑娘。”
“所以,公主日后切莫在人前说这种话,免得真给沾染上了。漠北不是好去处,那兄弟两更不是好人,当初害得公主那般惨然,险些熬不过来。如此冤孽,不堪为偶。”
其实,如今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除了容淖,还有位十八岁的五公主。
若按长幼有序,怎么着也该五公主和亲漠北。
但五公主是宠妃德妃唯一存世的女儿,太后亲养长大的心肝肉,皇帝最爱的掌中珠。
漠北战事频繁,贫瘠艰苦。策棱兄弟两的家族根基早被战乱毁去大半,故地尽失,逃难来的京城。因着是黄金家族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才暂为皇帝看重,意欲扶持他们来日一统漠北。
但眼下,他二人功绩未显,仅封了个不入流的三等轻车都尉爵。
说到底,策棱兄弟前程好坏,全靠将来战场搏命。
皇上愿意嫁女儿给他们,与赌徒押宝差不多。
既是有风险的赌局,哪有上来便把自己掌中宝舍出去的。
“他们兄弟两是这皇城里的破落户,可配不上尊贵的五公主。我生母低微,又破了相,倒是相宜。”
容淖漫不经心一笑,她皮相涂抹极艳,但眉目寡漠淡静,媚不显妖,犹如笼罩一层华彩琉璃的美人灯,影影绰绰。虽出口的是自嘲言语,却不见丝毫怯弱愤懑,悲喜浅淡,难以捉摸,“姑姑何必自欺欺人。”
“并非奴才自欺欺人,而是有解脱之法送上了门。若是成了,公主便不用和亲漠北,整日对着那两冤孽。而且,十一年前那桩祸事,也能随之彻底摁下。贵人与公主,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芳佃姑姑说着,意味深长朝正殿方向扬颌,“奴才回来的路上听说,皇上恩赏明日佟佳一族家眷入宫贺贵妃晋封之喜。并特旨言明,贵妃的男丁子侄亦可随行入承乾宫请安。”
按理说,后妃亲眷男子入宫问安,是不许进入东西六宫的,只能在前面大殿门口拜一拜。皇帝这封特旨,分明是想借机相看佟佳一族年轻男丁。至于原因,多半是打算为掌上明珠五公主择婿。
认真论起来,佟佳一族委实不错,一连两辈人都出了皇后。既是皇帝的母家,也是妻族,圣眷优渥,权势煊赫,当家人甚至有‘佟半朝’之称,比许多宗亲王府都强。最重要的是,家族扎根京师,不必和亲远嫁。
“姑姑口中的解脱之法,可是让我去抢五公主的婚事?”容淖不紧不慢撕捋思绪,“只要我嫁入佟佳一族,从此以后,佟佳氏与我,祸福休戚,息息相关。小佟贵妃投鼠忌器,就算翻出往事也不敢声张。”
芳佃姑姑点头。
“好一招打蛇打七寸。”容淖眼波一横,倏然落脸,茶碗摔得粉碎,微喘冷叱,“你这般大的主意,我额娘可知晓!”
容淖生得病弱单薄,打眼一瞧只让人惊艳她那张浓妆艳抹,姝色光溢的脸,但到底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再是倾城夺目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度。
饶是芳佃姑姑这个经过风雨的积年旧仆,此时亦被震了震。
“公主当心身子,莫要动怒。”芳佃姑姑谦卑跪倒在地,却还不死心,想要游说容淖,“奴才知道,贵人与公主都对佟佳氏恩怨颇深,不愿牵扯,但眼下这是唯一能自保的法子了……”
“错了,我只是嫌这手段脏。”容淖打断,眉目清寂,如枝头抱雪素梅,“你自顾忠心伺候好我额娘,当年之事,我自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