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望江一败,打回了一切。
可以说,那一次,是燕皇想要收回军中权力的一种尝试。
那会儿,靖南王将自己困锁在靖南侯府。
若是大皇子打赢了望江之战,最后驱逐了野人,收纳了晋地。
接下来,地方治理权收回,各路军头子甚至是靖南军也收回,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前提,是靖南王不反。
但靖南王,是不会反的。
他不反的前提下,朝廷就能从容地接收吸纳靖南军了。
君不见,镇北军都已经被拆分了么?
但谁叫苟莫离那么得劲呢,
那一场望江之战,苟莫离不仅仅是击败了燕军,同时还击垮了大燕朝廷插手军权的节奏。
最后,靖南王再度出山挂帅,一战功成,声望达到巅峰,完全无法再撼动。
这,绝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
不过,苟莫离也很惨就是了,他也没想到打了一个小的,结果来了一个大的,然后自己被田无镜和郑凡一起揍得不成人样。
别看现在大皇子还在领兵,但他现在是在银浪郡领兵,对付的,是乾人。
什么,乾人会咬人么?
“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如果真那样的话,我现在……”
五皇子摇摇头,道:“不会的,我了解父皇。”
郑伯爷笑了笑,
道:
“咱们不谈这个了吧,已经越界太多了。”
“我只是放开了,其实出京时,我就已经对那个,没什么念想了,这些日子在河工上干活,也让我对民间有了更多的体会,不,是让我对自己的价值,有了更多的体会。
那个位置,
就留给太子和老六他们去争吧,老四想争,也可以试试,小七长大了的话,也可以去想想。
我是懒得再理会了。
这一战结束后,我会请命留下来,重新规划和治理望江,水,可以放,江,可以改道,但最后,终究还是得有人来收尾。
这个事,我来做。”
“殿下,今日,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你不觉得我是在演戏就好。”
“如果将戏演得那么逼真,那么,也根本就走不出戏了。”
五皇子闭着眼,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然后点点头,
道;
“受教了。”
五皇子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
“伯爷要过江么?”
“得去一趟颖都,殿下同去?”
五皇子摇摇头,笑道:“除了第一次随伯爷你来这里时去了一次颖都,这之后,我就没再去过了。
不去了,我就在这儿,恭祝郑伯爷凯旋!”
说着,
五皇子恭敬行礼:
“姬家子,请平野伯爷,珍重!”
郑伯爷后退两步,回礼道:
“谢殿下。”
五皇子走了,离开了玉盘城。
待得其离开后,
苟莫离又默默地靠了过来,
道:
“伯爷和那位皇子说了什么?远远瞧着,应该聊得挺投机的。”
“其实,也没聊什么。”
苟莫离听到这话,有些委屈。
明明聊了那么久,居然这般敷衍人家。
看来,自己还是不够自己人啊。
郑伯爷的手指放在墙垛子上,敲了敲,
道:
“本伯一直有个坏毛病,这个世上的人和物,习惯去看他们表现出来的,美好的一面。”
苟莫离的嘴角抽了抽,
这话,
您居然好意思说得出来?
“伯爷宅心仁厚,菩萨心肠,自有一颗菩提心普渡世人,又如星辰光辉,无私地撒落大地。”
“我是真的信了呀,信了刚刚五殿下所说的话,他,真的让我感动,也让我佩服。”
“是,那位皇子,晒得可真是黑啊。”
苟莫离是见过五殿下的,毕竟出京路上在一个车队里。
原本,那位五殿下是白胖白胖的;
苟莫离曾听瞎子调侃过,什么技术宅,什么高达。
但现在,
人瘦了,还黑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但我的人生经历告诉我,有些时候,有些人,喜欢将自己真正要说的话,放在背面。我不是很喜欢这种人,和这种人说话,会很累。”
“是的,属下我也一直很讨厌这种人,总觉得这种人很不是………”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种人。”
“………”苟莫离。
郑伯爷目光向前方眺望,
缓缓道;
“他刚刚说的话,如果从背面看的话,有两层意思。”
郑伯爷竖起一根手指:
“一层,是他是比较朴实听话的,他很乖巧,他也很接地气,他和姬老六以及太子那两位不一样,他更好控制。”
郑伯爷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层,他会一直留在这里,留在晋东,如果有需要,想师出有名,可以到这里,来抓他。”
苟莫离笑道;“龙生九子,没一个简单的。”
显然,苟莫离已经默认了这一说法,因为在野人王的世界里,天空,本就是黑色的。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
道:
“如果,他想传达的,真的是背面这一层意思的话,我还真有些,呵呵,受宠若惊。”
苟莫离则开口道:
“伯爷,那位五殿下不是对您说的。”
“哦?”
“他是对伐楚大胜后的您说的。”
“这话说得,有水平。”
“其实伯爷您早智珠在握,心里跟明镜一样,无非是在考究属下罢了。”
郑伯爷摇摇头,
道:
“你瞧瞧你,老毛病又犯了,我刚刚,是真的被他感动了一下,再说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我有什么资格腆着脸说来考究你?”
苟莫离忙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道:
“但,这正是伯爷您最厉害的地方啊。”
………
过江,星夜疾驰。
上一次,郑伯爷曾引兵入颖都,这一次,不用那般夸张,且还得刻意低调。
虽说一支兵马忽然从前线撤回到望江江畔,肯定瞒不住有心人的耳目。
但看见一支兵马回来,和看见自己这个平野伯回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且自己这次带回来的,有野人,有一部分自己本部,其余的,都是其他各部凑出来的兵马,还刻意做了一些遮掩,就是有楚国探子,想要短时间内查明这是哪家的兵马也得费不少功夫。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的关系,所以郑伯爷领着亲卫在颖都城外就被毛明才的人接应到了,而后直入城内太守府。
上次颖都之行后,
郑伯爷和毛太守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毛明才的名字,已经列在了雪海关逢年过节的礼单上了,礼多人不怪不是。
虽然靖南王不喜郑伯爷这种行事作风,但郑伯爷还是觉得,惠而不费的事儿,该拉,还是拉拉。
太守府外围,有一众巡城司士卒把手,府内的佣人,全部外放了出去。
郑伯爷是从后门进来的,来到后宅偏厅后,发现毛明才和孙有道已经在这里等着自己了。
“哈哈哈,国之干将归来,老夫大喜啊,哈哈哈哈哈。”
毛明才笑得很开心。
他其实事先并不知道这一则军事计划;
但他作为颖都的太守,河工的事怎么可能不经他的手?
前方大战,后方修河,他怎能不生疑窦?
但他不敢问,
靖南王秘密军令条子在这里,外加燕皇的密旨也在这里。
毛明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所以认真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一旁的孙有道,以晋人太傅的身份主持后勤运转,在这件事上,其实同理。
不过,就在前几日,靖南王新的一则军令到来,军令很简短,却已经足以让毛明才一窥真相了。
他是燕人,
既然是燕人,
自然想着的是如何将这场国战给打赢,所以,他不在乎决堤的后果!
孙有道这边呢,颇有一种剑圣现在的心态,该做的,他已经做了,现在,他想顾着自己家的日子。
再者,权衡利弊之下,战事旷日持久,那么三晋之地会更加疲敝,死的人更多。
倒不如,
干脆将这一刀给送出去!
不过,
二人事先并不知道这次领兵入楚的将领是谁,但在前日收到郑伯爷的信使传信后,二人心里,都不由得踏实了下来。
因为,
在大燕,在晋地,
外人其实比郑凡本人更对平野伯爷有信心!
郑伯爷也是累得狠了,外加这套临时在城外换上的巡城司甲胄不是很合身,勒得不舒服,进来后,直接将甲胄解开,随意地丢在旁边的地上。
甲胄落地,
发出脆响:
“咔嚓嚓………”
………
“咔嚓嚓………”
一众巡城司士卒列队快速地奔跑,身上的甲胄不停地摩擦出声响。
领头的,是面色凝重的冉岷。
夜幕下,
他们没有打火把,
只是沉默地快速行军。
距离他们前进方向的不远处,
就是一座大堤。
“什么人?”
“什么人?”
大堤上,有当地民夫组成的巡河队,他们一只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锣,腰间,挂着用来交接的水牌。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前方到底是什么人,自其身后草丛中,就钻出来两名巡城司士卒上来就勒住他们的脖子,随即刀子捅入。
冉岷对身后一众巡城司士卒低喝道:
“堤坝上,不留活口!”
“喏!”
“喏!”
一众巡城司士卒马上铺散开去。
冉岷身形很快,窜到一个民夫身前,直接一刀刺入其胸膛。
“噗!”
………
“噗!”
毛明才将匕首刺入了一块羊肉之中。
指了指桌子中央摆放着的一口铜锅,
笑道:
“老夫这阵子忙得身肝火过重,大夫吩咐了得忌口,孙太傅是牙口不好了,然而,咱们俩吃素没问题,可不不能让平野伯你也跟着咱们一起吃这个。
吃好了,才有力气杀楚奴不是。
来,郑伯爷,您自己切肉涮。”
孙太傅点头笑道:“怕消息走漏,所以府内下人早早地遣散出去了,老夫和毛太守虽说不敢厚颜称自己是君子,但倒是真的远庖厨了。
所以,只能预备下这口锅子,吃什么就涮什么,倒也方便时宜,哈哈。”
火锅这种存在,其实早就有了,只不过,这两位吃的是养生锅,不会加花椒辣椒的那种。
郑伯爷将匕首抽出来,
道;
“辛劳二位大人了,小子,感激不尽。”
“哎,哪里哪里,等郑伯爷凯旋,颖都的望江楼上,老夫亲自为郑伯爷庆功!”孙有道说道。
“哈哈哈,必然凯旋。”毛明才起身,揭开了锅盖,“让本官先看看汤开了没有?”
锅盖揭开后,
里头是沸腾着的汤水:
“咕嘟……咕嘟……咕嘟……”
………
“咕嘟……咕嘟……咕嘟……”
大堤下沿,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冒着泡的水孔了。
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征兆,意味着随时可能发生溃堤。
所以,当地民夫们才会昼夜不停地巡查。
当然了,出现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还是这大堤的设计极为不合理。
而这种不合理,不是普通民夫所能明白的,他们只知道照着吩咐做,也觉得自己是在加固大堤以防止自己家乡遭受洪水侵袭。
民夫,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尸体都被丢入了江水之中。
冉岷对着四周手下们大吼道:
“挖!”
……
“老夫来挖吧。”
毛明才拿着汤匙,从旁边一口洁白的瓷碗里挖出一大勺的猪油,放入锅中。
郑伯爷很想告诉他们,自己其实更喜欢牛油火锅。
但怎么说呢,
入乡随俗吧。
当即,削下一片羊肉用筷子夹着放里面开涮。
涮好后,
将肉送入口中,这锅底,虽然不是辛辣的,但味道还真不赖,外加这羊肉,也确实是鲜嫩,入口即化。
孙有道将酒壶拿起来,准备给郑伯爷倒酒。
郑伯爷忙道:
“军中不得饮酒。”
现在虽然人不在军中,但本质上,还是处于战时,喝酒,容易误事。
孙有道一拍脑袋,
道:
“老夫忘了,老夫忘了,哈哈哈,行,那咱们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孙有道起身,去旁边的小火炉上想要将茶壶拿起,但孙有道养尊处优的日子,也过得够久的了,虽然他人不矫情,也谈不上奢靡,但这种烧水倒茶得事儿,已经几十年未曾做了。
拿起茶壶时,没想到这般烫,当即将茶壶摔在了地上。
“哐当!”
………
“哐当!”
一块大石被撬开,紧接着,江水顺着这个缺口开始拼命地涌出,缺口,正在被不断地撕裂开,越扯越大。
一些地方,也开始出现龟裂,甚至,已经产生了塌方。
溃堤,
已经开始!
………
“老夫,实在是………”孙有道有些无奈,“实在是………”
“没烫着就好,没烫着就好。”
毛明才起身,仔细瞧了一下,发现孙有道没被烫伤后,也长舒一口气。
虽说颖都转运使是孙良,但谁都清楚,真正帮孙良料理这么大一大帮子事儿且还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就是眼前这位昔日大成国的宰辅。
他要是被烫伤了,毛明才就真的失去了一大帮手,到时候,还得为后勤头疼。
“老夫再去烧一壶。”孙有道说道。
“不必了,不必了。”郑伯爷伸手指了指面前沸腾的锅底,“茶汤茶汤,其实早年间,茶叶不就是拿来煮汤的么,也得加调料的。咱们呐,干脆以汤代茶再代酒!”
“哈哈,是极是极。”
毛明才用汤勺舀出三碗汤。
三人举起碗,
孙有道:“为平野伯贺!”
毛明才道:“为伐楚大捷贺!”
郑伯爷则郑重道:
“为大燕一统诸夏万万年贺!”
锅内,
汤水还在沸腾,里头,是菜和肉。
远方,
望江也在沸腾,里头,也是菜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