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殿下,请坐。”
谢瑾被侍者引到用以议事的书房时,丞相已经等候在那里,抬手示意他入座。
侍者行礼,眉不动眼不抬地退了出去。
时至初夏,丞相书房大约是疏于打理,仍糊着早春的柳芳绿窗纱,隔着纱罗望出去,外头阴沉沉一片,天色如墨,枝梢鸣蝉聒噪,是暴雨之兆,将室内鎏金香炉里燃着的檀香染上几分沉闷,为这场对话无形间定下基调。
“七殿下若是想要镇江山,我可以给殿下。”
丞相这一语直接极了,如石破天惊,谢瑾微不可查地动一下眉角。
镇江山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旷世神兵其本身,它是谢瑾几位兄弟做梦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更多代表着皇位花落谁家。
丞相好像犹不满足于此,微笑着接下去:“自从三殿下当这出头鸟开始,七殿下想来心里就有数了罢。先是让我承你的情,将我和神殿督察长推出这一局,将三殿下和陆不争圈起来,他们身死之日就是七殿下的长明血脉被推上明面之时,顺理成章登上太子之位。看得破的不会出手,看不破的无知无觉跟着七殿下走,七殿下,好算计啊。”
他寥寥几句,将谢瑾的全盘谋划尽数揭开。
而谢瑾的谋划,到现在不过初露端倪。
谢瑾端坐在那里,不慌不忙。他天生有种看穿七情的镇定,比起寡淡的不苟言笑,那更像不在意的从容:“力有不逮,所有只能搬弄这些小巧,叫丞相见笑。”
丞相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对七殿下没有意见。事实上,我病重已久,七殿下是我最好的选择。”
谢瑾说:“猜到了。”
要不然,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或者说,他至少会换种方式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如果丞相身体未出问题,按修行者的年纪算,丞相正当壮年,有大把的年岁好活,自是会倾向于扶持傀儡,自己在幕后操纵一切。
然而一旦他寿命无多,他去世以后,天子那么大个祸害不能放任,神殿、北荒魔族、西疆十六族和北秦,哪个不是心头大患。这个时候,无论是傀儡还是谢珪那群拙劣的野心家登上太子之位,只会加速谢周的分崩离析,都不是丞相想要看见的结果。
丞相需要一个能弹压得住朝内外乱象的人选。
丞相站起身来,笑叹道:“果然是作茧自缚。我先前自负得很,以为自己能和神殿那两个老家伙比命长,将几位殿下养成一帮子蠢货,险些让谢周后继无人。幸好,一念之差,留下了殿下你。”
谢瑾隐有所感,轻轻地道:“请丞相细说。”
“殿下的母妃替殿下封印血脉,爱子之心自然叫人动容。然而凤陵皇宫是最不缺修行大能出入的地方,十八年来,我帮殿下遮掩过几次。”
谢瑾静默一息,站起身来,向丞相深深揖了一礼。
“殿下不必谢我,除此之外我没帮过殿下什么。”丞相示意他不用多礼,“是殿下自己出息,长成现在这样。”
他站在窗前,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说句实话,我最讨厌像殿下这样的聪明人,说一句藏十句,事事规划得跟个棋盘一样,非要全天下的人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谢瑾默然:“丞相说笑。”
这世道,能爬到高位的人有两种,无非是命好的和聪明的。
而南周上下,谁不觉得丞相是最大的聪明人呢?
丞相没预兆地问了一句:“殿下知道我年少时曾在国子监就读吗?”
“有所耳闻。”
丞相点头,说道:“我在国子监未曾毕业,已经突破小乘,十二科课,我每年每一科课结业时拿的都是上上等,至今无人超得过。”
这事谢瑾还真不知道。
丞相在南周,已经活成一种符号,代表着权倾朝野,代表着老谋深算,谁会去好奇符号背后的血肉和少年时代呢?
天边一声惊雷骤响,雨水浩浩汤汤从乌云洒下,浇了行人满头满脸,原本有条不紊行于相府回廊内的侍者步履匆忙起来,裙角乱飘,木屐踩得“哒哒”作响。
不知是不是这一声惊雷轰开数十年的不动声色,谢瑾凝神细看丞相时,他竟从绛紫官袍下,从中年人清瘦操劳的外表下,看出了一点点往昔国子监少年天才的内里,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丞相讨谈论的话题永远飘忽不定,上一刻回忆过往峥嵘,下一刻就问谢瑾道:“安亭侯府的事,你觉得我做得如何?”
他没有问谢瑾对他的观感如何。
因为政客之间,不需要观感,也不需要爱憎。
谢瑾敛下目光:“如果我不认识裴旭,我也会这样做。”
“是了。”丞相叹了口气,那点少年的意气太少,存活的时间太快,很快被突如其来的骤雨疾风吹得渣都不剩,他眉心又被压出忧国忧民的刻痕:“这就是你我,和兴光太女最大的不同之处。”
“几十年前,神殿刚提出修行天授的说法,我有个同窗激愤异常,在光天化日下大骂神殿,被神殿捉拿。国子监生游.行至凤陵宫门口,群起上书,慷慨陈词,满朝哗然。自此事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朝臣罢朝,书生罢课,闹得人尽皆知家喻户晓,连极南之地的县吏,都跟着不去上衙。”
那可真是一段有来无回的时光。
确实,每代都有义愤填膺的年轻人,每代都有老奸巨猾的刺头,但血性和骨气一旦消失,却是寻不回来的。
谢瑾不发一言,他眼睛澄静通透,似乎从那段热血岁月里,已然望见未来结局必以风霜收尾。
“那件事引起的动静很大,朝野上下纷纷上书,要求从谢周境内驱逐神殿,太女应允。就在太女应允的第二天,安生数十年的西疆十六族陈兵边境,谁都知道,西疆十六族是神殿养的狗,指哪打哪。那时候,牵头上书的人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万死难辞其咎。”
雨点打了丞相一身,沾湿衣襟,将鲜亮的绛紫颜色洇出沉沉暗色来:“太女一步没有退让,说政令既然出口,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她亲自领兵去边疆,当时秦国长公主、落霞君俱在,三国的边境加起来,足将西疆包个圆,打得西疆元气大伤,内乱至今。自此一役后,神殿不得不从大周退出去,周朝境内,听不见修行天授的声音。”
他们以为那是开头,山河犹有大把的地方待收拾,不曾想到那是谢周的回光返照。
讲到这里,丞相沉默良久方道:“殿下,那个牵头上书的人,是我。”
或许几十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久到那个意气用事的书生,也能长成权臣,眼也不眨地将安亭侯府一家人送出去当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