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1 / 2)

屋内静默一片。

宁留锋最先开口,打破这端凝气氛。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坛酒,开封倒酒一气呵成,将酒盏推给谢瑾:“我说的是很久远的将来,如今你身上封印未解,修行门未入,不用担心有的没的,有烦心事喝一杯就好。”

这穷酸书院,用的瓷器还是谢瑾带来的,上好的秘色瓷,釉清如千峰翠色,瓷细如羊脂美玉,从上到下无不带着与书院格格不入的雅致讲究。

谢瑾平生无任何不良嗜好,自律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滴酒不沾,和裴旭那群纸醉金迷里泡大的膏粱子弟仿佛天生地养两个极端。

他例外地端起酒盏,慢慢将那一盏酒喝完。

或许是这书院虽破,却自带有一种不讲道理的护短,宁留锋脸上明晃晃写着天塌下来都给你顶,南霞和宗法亦恨不得给他拿个琉璃罩子罩起来。

这点关怀,如同尖针一样戳破七殿下一身出尘的仙气,将他不讲道理地摔倒地面,呛了满身尘土,沾了满身人间的悲欢离合。

也有温暖。

谢瑾捧着空酒盏,斟酌着开口,“我并不怕这些。”

他当然想成圣飞升,却也不怕身死道消。

“人生苦短,所能追求者不过寥寥,有意义的更少,为求道而死这件事情本身即有意义,为有意义的事情而死,死得其所,我并不畏惧。”

谢瑾到底是**凡胎,从蹒跚学步一步步长来,有过伤春悲秋,想过人生几何。

左思右想,像他这种爹伤春,娘发疯,自己不能修行,还格外能藏心思的废物点心,除却仗着出身好,能多养活几个为他做事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额外意义。

他的人生浑浑噩噩,瞧不见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七殿下所能真情流露的极致,谢瑾矜持地住了嘴,活脱脱像个油盐不进的蚌壳。

南霞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十八时在干什么。

她十五立道,十八被簇拥登上南疆王位。南疆的旧部叛乱,她单枪匹马杀过去取其项上人头;昊天神殿支持叛军,她单枪匹马杀去神山寻殿主,几千几万的人马都拦不住,她豪情万丈,凭借自己手中剑将南疆这左右为难的小国杀成了桃源之地,威风得像个孤胆英雄。

每个少年心里皆住着个英雄,天才更有理由正当骄傲,而非是像谢瑾这样,把自己活成世外红尘两不沾,荣辱生死皆寻常的无欲无求。

南霞沉浸在回忆中未能抽身时,有个声音唤回她的神思。

“我在想一件事情。”

宁留锋若有所思。

谢瑾示意他说下去。

宁留锋:“我在想,你能那么快领悟到浩然剑意,是不是意味着我不但在修行上是奇才,我在教人方面亦是个奇才?”

样样皆巅峰,样样皆能轻而易举巅峰。

不愧是他。

宁留锋唏嘘:“我要是早三十年开书院,及时从尘世浮华抽身,专注于教书育人,凭我天纵奇才,修行界不会是这人才凋零的狗模样,哪还有昊天神殿什么事?”

“……”

以七殿下的舌灿莲花,也不禁沉思起如何委婉措辞,才能在叙述实情的同时,不打击宁留锋这极度膨胀的自信心。

南霞麻木地张了张嘴,深觉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了无数个人,像宁留锋这般厚颜无耻的着实是头一回:“秦铮……你的脸呢!”

宗法最一针见血:“醒醒,现在是白天,白天做梦——你在做什么惊天大白日梦?”

宁留锋哽了一下,不阴不阳地还击道:“总比没得做白日梦的好。有些人引以为傲自己天赋一辈子,到头来输给我徒弟,美梦破碎的样子怪可怜的。”

宗法磨了磨牙:“你徒弟立个道就得意至此,哪天他成圣飞升,你也要跟着一起去欲与天公试比高吗?”

宁留锋惊奇道:“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件事……我难道不是几十年前就比过了吗?靠徒弟不丢脸。”

宗法很想把宁留锋扒开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铜皮铁骨才能铸就这雷打不动的岿然脸皮。

秦国长公主生子如此,不得不叫人感慨一句英雄末路,后继无人。

谢瑾不引人注意地插到他们俩中间,以免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含蓄道:“或许师父教我时适当的留白,当真有用。”

“你不用给他留面子。”宗法冷冷道,“别人教徒弟是适当留白,他教徒弟是干脆给张白纸。要不你真是个天才,换做旁人,转修魔道都比对着白纸瞎琢磨不容易走火入魔。”

谢瑾向来以为自己腹诽时言语不饶人,听了宗法这番话,大开眼界,方知道自己那点拐弯抹角的刻薄放到宗法跟前,简直小巫见大巫。

宁留锋权当没听见,折扇在掌心一合:“徒弟说得有理,我正愁着该怎么教书院的那些学生,说起来,浩然剑谱该是你们谢家祖传的典籍,徒弟你从前竟没见过么?”

他说者无心,不过随口,不想谢瑾回他道:“一是因为从前以为自己不能修炼,不想自讨没趣;二来是因为……我母亲,从前是法宗弟子,天资出众,偏生半路折羽,被家人送进皇宫,从此听不得修行二字。”

听了便会发疯。

谢瑾身上有种超乎常人的淡然气质,既不阴鸷,也不偏执。他看得一直很开,没有什么动不动血流成河的梦想,也没有我负天下人,风水轮流转的抱负,宁留锋活八辈子都不如他稳重。

总的来说,是个好孩子。

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稳重。

宁留锋想起那日看到血印时谢瑾的异常,有心关怀,却无意揭人伤疤,于是突发奇想:“不如这样,你和那些学生熟,由你来替我督促他们的课业,解答他们的疑惑。”

做人嘛,总是要有点事情作为寄托,有了寄托,就不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谢瑾:“?”

谢谢,那真是忙得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他有点明白宁留锋的意思,又有点哭笑不得,仿佛惯常行走在冬日的行人,被人突如其来送了一大床棉被,虽然不体面,但能凑合着抵御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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