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点头,轻声背诵:“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许敬宗浅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自南梁以来,白杨树代表的,是死亡和坟墓。很多挽歌悼词,用白杨寄托哀思,我朝尤以为盛。家里种白杨,把家变坟墓,夫人肯定打你。”
武康连连点头,您老学识渊博,忽然故作惊诧:“不对啊伯父,上月拜访皇后,在咸池殿园林里,发现许多白杨树。媚娘曾告诉我,去年咸池林走水,上林署监长孙澹,负责修复园林。”
不到五秒钟,老许陡然起身,满脸不可思议,视线锁定武康。先露出浅笑,再哈哈大笑,最后仰天狂笑。一时手舞足蹈,一把推倒木椅,抱起白玉镇纸,塞武康怀里,拉袖子往外拽。
武康不紧不慢,镇纸装入算袋,拍掉他大胖手,御刀背身后。老许浑不在意,开门撒腿跑,满身肉乱颤。跑到中书堂,吩咐中书史,去请李勣和于志宁,许圉师和辛茂将,在议政堂集合。
吩咐中书舍人,找太极宫人报信,恭请圣人驾临。又拉武康袖子,急不可耐道:“变之跟我同去,长孙无忌谋反,白杨就是证据。成败就在今日,你是主要证人,不能置身事外。”
武康欣然应允,大步跟他身后,笑容愈发诡异。走过太极殿,进入左延明门,来到门下省。老许进议政堂,脸色无比潮红,不断揉搓肥手,估计已经高潮。
只有弄死无忌,他才能高枕无忧,才能稳如泰山。李勣淡出政界,圣人厌恶于志宁,其余人不足为惧。以后整个朝堂,没人能撼动他,没人能超越他。
武康是千牛卫,进不去议政殿,随手关上殿门,站在门口护卫。半刻钟左右,巡逻队出现,是自己的小分队。眼珠转几圈,见四下无人,拿出白玉镇纸,拦住他们去路。
塞许自遂手里,温言软语道:“抱歉自遂兄,些许公务在身,不能陪诸位吃酒。今天我做东,所以劳烦你,拿镇纸换酒钱。下衙交接后,带领诸兄弟,去平康坊快活。”
卫士队形不乱,个个喜形于色,冲他挤眉弄眼。许自遂摇头,小声提醒着:“变之有所不知,这是羊脂白玉,价值八百多贯。你赶紧收好,今天我做东,我负责酒钱。”
武康再推过去,财大气粗道:“说了我做东,不能你破费。此白玉镇纸,就是今晚酒钱,自遂兄快拿去。若过意不去,四五十年后,让你的好女婿,给我写几首诗。”
许自遂不禁咂舌,听到院外脚步,赶紧收起镇纸,带领卫士离开。心中不停吐槽,变之说话很怪,我还没成亲嘞,哪来的女儿女婿。还说四五十年,你能未卜先知?
来的是许圉师,见到许自遂,狠狠瞪几眼。冲武康点头,匆匆进议政堂。半刻钟左右,辛茂将、于志宁来到,辛茂将善意点头,于志宁视若无睹。
武康呵呵苦笑,说实话很佩服老于,和魏征差不多,都是正直言官。曾数次劝谏李承乾,惹那孙子恼怒,暗中派刺客刺杀。于志宁得知后,索性身躺破席,头枕席外黄土。刺客不忍下手,他才得以幸免。
不过很可惜,他代表关陇门阀,是李九的清洗对象。此次收拾无忌,您若装聋作哑,还能多呆几年。只要你求情,肯定被免职,甚至贬出长安。
继续无聊等待,半个时辰左右,李勣悠悠出现。迈着四方步,途径武康身边,缓缓偏过头,投以诡异笑意。估计这老家伙,心里早乐翻天,以他的狡奸,肯定心知肚明。长孙无忌没了,他也高枕无忧,只要子孙不造反,可保数代昌盛。
又过了半刻钟,李九出现眼前,李洋分队护卫。估计整个皇宫,都在他掌握中,人齐了才会出现。武康上前行礼,却听淡淡吩咐:爱卿进殿护卫。
护卫个毛线,里面的老家伙,除了大佬李勣,谁也打不过你。吐槽完开殿门,跟李九身后,只带眼睛不带嘴。众人纷纷行礼,共同去内堂,各自找座位。武康守在侧边,身躯挺拔如松。
许敬宗闪亮登场,按照武康的说辞,抛出重磅炸弹:“臣启奏陛下,季方欲与无忌,构陷忠臣近戚,使大权重归无忌,伺机图谋造反。今日谋反事发,季方畏罪自杀,请陛下明察。”
刹那落针可闻,李勣泰然自若,其余瞠目结舌。许圉师和辛茂将,很快恢复正常;于志宁错愕片刻,嘴唇哆嗦三次,最终选择嘴。武康暗感庆幸,您老表现不错,继续装聋作哑吧。
李九豁然起身,满脸不可思议,随即大惊失色:“这是什么道理,许卿所言属实?舅舅被小人挑拨,可能对我猜疑,可能心有埋怨,怎么会到谋反地步?”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心知肚明,于志宁痛苦闭眼。这个疑问句,已经定性案件,就是谋反大案。武康暗暗吐槽,果然不出所料,腹黑的混蛋啊。其言外之意,指引手下跳出来,把问号换句话,把疑问变肯定。
老油条许敬宗,不会让他失望,立刻大声奏报:“经臣仔细调查,证据已然确凿,反复推究始末,反状已然露出。时至今日,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
疑问变肯定,李九放声大哭,一时顿足捶胸:“家门不幸啊,为何我的亲戚,屡屡心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勾结房遗爱谋反,今天元舅也是这样。朕惭对天下人,此事若属实,该如何处理?”
宰相全部起身,阻止陛下自残,您保重龙体啊。武康有种感觉,身后不是李九,而是蜀国刘备。若论腹黑程度,他俩伯仲之间,且都冠绝古今。刚才他的话,就是盖棺定论,直接询问如何处理,完美把握了节奏。
老许也懵了,如此顺利啊,早知道这样,我早就上了。斟酌几息,高声回话:“遗爱乳臭儿,与女子谋反,不可能成功。无忌辅助先帝,谋取整个天下,天下服其智;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若是造反,陛下遣谁阻挡?”
李九不说话,还是嘤嘤哭,老许继续:“宗庙显灵,皇天疾恶,因为小事,得到大奸,天下之庆也。臣非常担心,无忌得知季方自杀,唯恐事情暴露,情急下振臂呼,同恶迅速云集,必为宗庙之忧啊!”
众人保持缄默,眼观鼻鼻观心,静看君臣表演。武康心服口服,老许博学多才,话语感人至深。如果所料不差,讲完了大道理,该摆事实了吧?
不出所料,老许继续:“前隋宇文述,为炀帝信任,结婚姻委朝政。待宇文述卒,化及又掌禁军,一夕江都作乱,先杀不顺者,臣家亦受祸。苏威和裴矩等,皆马首是瞻,唯恐惹祸上身。隋室朝夕灭,前事尚且不远,愿陛下决断。”
老许所言不虚,是有这么回事。他老爹许善心,在江都政变时,被宇文化及杀害。他哀求不止,保住了性命。先投瓦岗军,再投李世民,成为秦府学士,开始青云直上。
众人依旧沉默,李九还在哭泣,颇有些伤心欲绝。良久之后,哭声渐止,声音哽咽:“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亲娘舅,为什么参与谋反?许爱卿继续审问,找到真凭实据,明日再来禀报。”
见大局已定,许敬宗美滋滋,证据已经有了。既能堵朝臣嘴,也能堵万民口,更不会招来非议。悄悄瞟武康,投感激目光,随后正视李九,拍胸脯回话:“不用等明日,证据已经确凿,请陛下圣裁...”
忽听砰的声响,众人心头猛颤,李九拍桌子了,怒斥许敬宗:“朕让你再审,找确凿证据,明日再来禀报。”
说完含泪离开,留下众人发呆。大概三分钟,李勣率先离开,众人紧随其后,只留许敬宗茫然。武康轻蹙眉头,李九想收拾无忌,现在就能下手,为何等到明天?他的闷葫芦里,在卖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