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忙就忙到该用夕食的时辰。赵高跪了一下午,双腿麻得厉害,怕张先久等,粗粗揉了揉便赶紧站起来。
在这个没有凳子的时代,坐其实就等同于跪,在家趁没人看到,赵高看书写字还可以随性些,到了这里人多眼杂,也就没了办法。结结实实的两个时辰跪下来,双腿差点麻得没知觉。
张先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脸上未有半分不耐,等他堪堪站稳,又刻意顿一顿才抬腿往外走,倒是走的时候没说什么,连招呼也没打。
赵高心细,将他的体贴默默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喜欢那些客套话,同样也没说什么,迈着沉重的步子快步跟上去,一齐进了饭堂。
入了饭堂赵高才知道,右史手下的文吏们也在。按说平素左史、右史手下的文吏工作地点是隔开的,住的地方一左一右,也互不干涉,可没想到双方每日会在这里打照面。
而且是如此剑拔弩张的照面……
张先属于那种心正身修的君子,不屑对这些事说长道短,故而赵高看着两方冷眼相对,心里一团雾水。
谁知这时,旁边来了个不认生的青年,见赵高疑惑,嘴角勾出一个热情的笑意,眉眼弯弯,主动凑过来搭话:“想知道?”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年。发现青年并非像寻常文吏一样身穿宽袍广袖,头戴高冠,而是着一身融合了胡风的短衣长裤,瞧着很是明朗干练。
打从赵武灵王将胡服骑射推行全国后,举国上下便兴起了一股拟胡之风,加之赵国以北为大片草原,草原上喝着马奶酒长大的赵人生来就比他国之人豪放爽朗,学那些个胡人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不伦不类,反而会使人看着更为英气精神。
赵高发现眼前这青年典型就是这样一类人,乍看他举止轻浮,不太着调,但周身的确散发着那股子英气,爽朗的样子已经在赵高心中赚得了不少好感。
那挤眉弄眼的表情赵高看了,只觉哭笑不得。瞧他还站着,赵高一面垂手拍拍身旁的竹垫示意他坐下来,一面缓缓道:“愿闻其详。”
青年袖子一挥不客气地跪坐下来,开始讲起其中的渊源。
只消片刻赵高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滋味来:这太史府的左史籍氏和右史范氏两家祖上是世仇,从上几代开始结了怨就没再消停过,一直暗中较着劲。
不过青年不明白的是:这两边争斗分明影响到了历代太史令的管束,却很少见太史令真正干涉过。许多时候闹得厉害了,太史令便出面意思意思,从中调解,也不管双方暗中否还会继续较劲,明面上消停一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高在听青年说话之余,也不忘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瞧他说到后面表情越发疑惑,心中了然,便压低声音道:“无论为君还是为臣,御下都讲究一个制衡之术,两方争斗固然不利管束,但如此一来互相牵制,谁也不会坐大,威胁……”
后面没有说完的话青年已经明白是什么了。先前他听闻新来的这个赵高因写得一手好字,颇得左史的器重,从一个卑微的洒扫小童提为执笔文吏,那时还只是好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听了他这番与年龄不符的剖析,当真有几分佩服。
青年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告知对方名姓,这便跪起些许,身子微微前倾,爽快叠手道:“愚兄氏王名宠,小兄弟不介意的话,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敢问兄长之名是哪个字?”赵高回以柔和一笑,也跪起些许叠手回礼。相处了这么一会儿,赵高已经完完全全地喜欢上了这个明朗的青年。
青年摇头晃脑,故作正经地答道:“宠者,尊居也。”听他的语气,显然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满意。
王宠,好一个……呃……简单粗暴的名字。赵高暗自腹诽,嘴角隐隐有些抽搐,但面上还是做得滴水不漏,低头全了礼数道:“王兄。”
“小兄弟客气。”王宠摆摆手,满意地说道。
对于这个称呼,赵高其实是觉得有些腻歪的,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小兄弟?可是转念想起自己如今还是小娃娃的身,大老爷们儿的心,怨不得别人,也就随他去了。
倒是张先,从适才王宠过来开始,就一副入定的模样,端正地跪坐在一旁,也不知把二人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这么一日相处下来,赵高心中清楚,张先冷性,却并非冷心,念着他是新人,整日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太史府中的规矩,而且不居功,不摆架子,也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就在这时,夕食由几个宫人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粟饭,配上一点点的醢酱【1】,外加管饱的黍米饼和管够的野菜汤,就是他们今晚饭菜,虽然简单却足以填饱肚子。
赵高前世是个南方人,吃惯了稻饭,刚来这里的时候只能以这些粗粮为食,当真难受了很久。后来他自思既无法改变现状,索性不如放宽心去接受,慢慢地还真改了不少。眼下他饿得不行,啃着粟米饼和着野菜汤咽下,也同样吃得有滋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简单,但毕竟是宫中的食物,已经比他在家中吃的好上太多,而且能吃到一点点醢酱,沾沾荤腥,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