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之侧目看着他,认真道:“但他不该也没有必要去承受这些东西。”
就像是眼前的这份孤苦,眼前的这份渴望,唐皇可以很容易的多给一些,但他却并没有这个打算,甚至就连多等片刻时间去见一见李弦一都不愿意,他相信,在太子踏进城门的瞬间,唐皇便会离开人间。
唐皇偏头与他对视着,李安之并不避讳,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着,谁也没有退让。
直到片刻后唐皇方才移开视线,轻声道:“天上的门已经开启,往后的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感情太多,会影响一些事情,我能够教他的不多,除了这一点。”
李安之嗤笑一声:“什么狗屁逻辑?”
唐皇俯视着长安城,没有说话。
李安之又道:“如果崔崖思来这里,他一定骂的比我还要更狠一些。”
唐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他已经来了。”
李安之淡淡道:“那太好了,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是怎么骂你的。”
唐皇说道:“你无需如此,我还不会昏庸到杀了他的地步。”
他认为李安之留在这里是为了避免他生崔崖思的气。
李安之也不解释,平静道:“那可说不好。”
有些回忆并不需要说出来,也不需要你提一嘴我提一嘴,就如同他们二人一样,只需要站在那里,彼此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万般回忆涌现。
观星台很高,足够普通人走很长一段时间,崔崖思开始走得很快,后来距离越近走的也就越慢,直到还有五百步左右的距离后方才冷哼一声,快步如飞的冲了上来。
他的面色很平静,眼中却有着怒火和失望,在看到唐皇的瞬间他便忍不住开口,但却瞥到了一旁站立的李安之,满腔怒火化作了一声冷哼。
那是一声情绪十分复杂的冷哼。
唐皇背对着他,问道:“南境的事情处理的如何?”
崔崖思回答道:“很好。”
唐皇点了点头,也说了句很好。
然后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
李安之靠在观星台的护栏上,身上黑衣随风鼓荡,他看着崔崖思说道:“在你上来之前,我和陛下打赌,说你一定会狠狠地骂他,现在看来是我赌输了,想不到堂堂的擎天一柱,晋城太守崔崖思,竟然连皇帝都不敢骂。”
崔崖思目视着唐皇的背影,平心而论,他在上来的时候已经打好了腹稿,用什么脏话开头,用什么脏话铺垫,用什么脏话蓄势,用什么脏话收尾,都已经想的明明白白,但是当他走上来看到唐皇之后,心中的尊敬便压过了愤怒。
他现在明白了楚昭南留在下面的真正含义,因为楚昭南知道他最终不会开口骂人。
而如果楚昭南自己上去了,那是一定要开口骂人的。
苦笑一声,他凝视着唐皇,说道:“陛下,你退位吧!”
李安之猛地侧目看向了他,目光微微眯起,这话传了出去,可是要比直接骂人更加的让人震撼。
一位臣子,不辞万里的来到京都,走上长安城内最高的观星台,然后对着当今帝王轻飘飘的说上一句,你退位吧!
如果说骂人还不足以让皇帝生气,但是说出这么一句话,那可是真的要杀头的。
他不动声色的朝着崔崖思靠了靠,确保着他的安全。
这句话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崔崖思自然是心中知晓,但他的脸上却并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平静。
如水一般的平静。
这是他最想说的话,从当初李帅战死,唐皇不为所动,选择闭关的时候他就想要说出这句话,只是那时候朝堂震动,不宜说出口,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与唐皇见面的机会,直到此刻。
直到现在。
他将这憋了近二十年的话说了出来。
那打好的腹稿和脏话早就显得不再是那么重要。
唐皇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他只是转过了身,看着崔崖思。
二人相识了很多年,从大唐建国开始,那时候的第一人唐皇是现在唐皇的父亲,也就是李弦一的爷爷。
崔崖思是他的心腹,从他一步步成长到现在。
二人之间虽然是君臣,更多地也是朋友。
他很了解崔崖思,所以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两个人的目光在对视着,观星台上没有人说话,显得无比安静。
直到许久之后,唐皇方才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李安之回头看着他。
崔崖思跪在地上,眼眶通红。
唐皇抬头看着天上,他穿着那身白衣,黑发散在肩上,这幅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帝王,他轻声道:“或许你们说得对,我从来都不适合做一位皇帝,所以这么多年来才始终无法踏足六境,修成人皇。”
李安之道:“有些事只有做过了,才知道对不对,放下那个皇位,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唐皇点了点头,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扶,崔崖思跪倒在地的身子便被扶了起来。
大唐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他们或许并不是缺一不可的,但全部都是独一无二的。
三人相互见面,说过的话加起来没有十句,对于近二十年不曾见过的彼此来说这是很短暂的交谈。
但他们却谁都没有再开口,彼此心中都知晓这或许是最后的见面,人间和天上仙终究是要分出一个胜负输赢的,现在的人间真的有力量去和天上抗衡吗?
没人心中清楚,那就暂且将这次的见面当做是最后一次,享受着最后的安静。
观星台上的风不停吹着,三人站在最前方并肩而立着,看着脚下的这片苍茫大地。
昼夜在交替,白日的消失所带来的便是黑夜的崛起。
也许是因为真的距离春天很近,夜晚的天上遍布着繁星,与冬日的寡淡比较起来要浓密许多,说来也是,繁星繁星,自然是要数量繁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晚的月亮并不是一轮圆月,而是只有半轮,也就是残月。
离别总是充满遗憾的,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轮残月或许并不是美中不足,反而是恰到好处的画龙点睛。
“我该走了。”
寂静的夜晚并没有鸟叫和虫鸣,沉默了良久的唐皇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很直白。
他要走了,要去哪里?
自然是天上。
李安之说道:“怀玉关有很多人,你是否前去都没关系,最多只能牵制一两年,无法变得更多。”
崔崖思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唐皇道:“我的实力很强,上去了便能多拖几日。”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当中,三日和五日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间都很短暂,对于谁来说都不算是特别巨大的损失。
但如果真的将目光聚集在此就会发现,三日和五日的区别其实很简单,也很直白。
那就是它们本身所拥有的差别。
三日要比五日少两天。
五日要比三日多两天。
“不见太子一面?”
崔崖思开口问道。
唐皇的身体缓缓地升空,双脚脱离地面,没有说话。
李弦一已经走进了长安城,那他自然也就到了应该离去的时候。
李安之抬手拉住了唐皇的衣袖。
唐皇的瞳孔缩成一点,当年四人一同闯荡之时,在途中也经历过许多次意外,有一次他想要独自离去将敌人引开,那一年李来之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就如同现在的李安之伸出了手一样。
唐皇的眼眶微红,旋即身子落下与李安之拥抱在了一起。
李安之虎目当中流下了泪水,沉声道:“别死。”
唐皇没有说话,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开口便会露出颤音。
二人相互退开,长安城上响起了一声龙吟,唐皇的身体消失在了观星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