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道:“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冶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另J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腌。”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者在那里“唏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冶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检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雄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得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会淝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人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夕卜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