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雏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刷子。
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亡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着嘴笑,却不敢笑出来,便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亡掩主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亡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着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兑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你别兑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近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说些春风秋月,粉淡脂红,然后又说到女儿妯可好。不觉又兑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奄住口。
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丝。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卩阿!”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3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者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唱的最妙,因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者陪诉他说:“在他屋里呢!”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遂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亡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JJ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宝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JJ那里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冶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野是什么?”贾蔷道:野买了个雀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个你瞧瞧!”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果然在那戏台上衔着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野好不好?”龄官道:野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神起誓,又道:野今儿我那里的糊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儿,就没想到这上头。罢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野那雀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贾蔷听说,连忙说道:野昨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野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了。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野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鑛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舌,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野你可真真有些个疯了!冶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彖,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野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野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野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者杯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嫩驰未必恼。”袭人忙道:野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野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冶一面又说:野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着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野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